《清风兰露（《逍遥怒》之续集）》漪露心

35、竞流年

　　门外站着两个太监，其中一个我认识，是他的大太监赵士林。而原本应该在这里的人，却一个也看不见。
　　随着过道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明亮，我的心也越来越慌张。假如撞见德妃和胤禩在大殿聊天这么戏剧性的场面，我也只有戏剧性地昏倒在地上完事了。但是事实与我预料的差距甚远，大殿里只有四个太监。我们都是一愣。
　　“太后娘娘呢？”他沉声问道。
　　“回皇上的话，刚刚十四福晋来了，太后娘娘和她一起到御花园去了。”一个小太监伏地禀报。
　　我瞄了一眼小洋钟，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也没睡多大会。胤禩应该还没有进宫，即使进宫了，德妃有话要对完颜氏说，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找到他。我垂下手臂，找了个椅子坐下。
　　他看见桌上的瓷瓶，脸上现出温柔之色，“好久没有喝到你酿的花露了。”我正要答话，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鸟鸣声。我一怔，低头仔细听了一会，那节奏——没错，正是阎进发出的暗号，也就是说，现在外面有什么情况，他不能直说，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警告我。我背后忽然冷汗直流——这个时候不正是胤禩进宫的时间？转念一想又不对，如果是胤禩，阎进绝不会这样做，一定是宫里的人。敢在雍正面前越礼的，整个紫禁城也没有几个。这样想了以后，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他见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咳嗽一声，“如果他在那边安分守己，朕会饶过他的。”我看着他，一说到政事，他就变成一个孤家寡人，语气无比坚决，没有人能使他改变主意。更何况，对他来说，允禟的绝大多数举动都不能被称为安分守己。让允禟安分守己，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他是真心或是假意并不重要。允禟不会领他的情，也领不了他的情。
　　但我还是微笑道：“我代九贝子谢谢您，希望他不会辜负您的一番心意。”语气之虚伪让我自己都感叹不已。
　　他叹口气，上前一步，轻轻将我鬓边的头发拢到耳后，“刚刚头发都……”我一惊，当机立断拦住他的话，“皇上，要不要请年妃娘娘过来？”
　　他一愣，“为什么？”
　　“臣妾看您现在心情不太好，您看见年妃娘娘，心情自然就好了。”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没错。”
　　我垂下头，暗暗松了口气，没过一会，听见外面有人禀报：“年妃娘娘到！”
　　他看我一眼，似乎明白我刚刚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神色明显恼怒起来。可那恼怒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转眼已是沉静如水。
　　我轻轻走到门口，“廉王妃拜见贵妃娘娘！”
　　年妃难得温婉地对我微笑，客观评价一下，即使撇开她哥哥年庚尧，她也确实有本事让男人为她倾倒，难怪雍正宠了她这么多年。
　　她走到雍正面前，伏身下拜：“臣妾刚刚以为皇上和太后娘娘在屋里聊天，不敢打扰，在门外站了一会，请皇上恕罪。”
　　雍正扶起她，淡淡地说：“这里的奴才们越来越不守规矩，太后不在，一个个连规矩都不知道，与爱妃无关。朕应该多派些人来服侍皇额娘才是。”
　　年妃莞然一笑，盈盈立起，对我笑道：“姐姐也来看太后，实在太巧了，等会有时间去我的云开宫坐坐，妹妹好久没和姐姐聊天了。”我知道是刚刚我和雍正的对话起了作用，便也没有推辞，颔首道谢。
　　大家都坐下后，她不经意地说：“臣妾刚刚过来的时候，好象看见廉亲王的马车停在月华门，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找皇上商议。”
　　我在心里舒了口气，幸好话拦得快，否则现在还不知乱成什么样。雍正眼光一闪，“既然太后不在，朕就先回养心殿议事，弟妹到云开宫去坐会，我和八弟议完事后再请你过来。”我连忙欠身应是。
　　雍正走后，年妃拉起我的手，十分亲热，“太后和十四福晋在御花园，我们就不要去凑热闹了，我宫里有一批西洋人的玩意，姐姐要是感兴趣就拿一些回王府。”我微笑，她先遇到德妃和完颜氏，然后才到慈宁宫来，真实情况不言而喻。
　　我突然觉得她也不是一个特别讨厌的人，至少今天她帮了我一个忙。胤禩刚刚送走允禟，心中也憋着火；如果再遇到德妃，我实在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小如和阎进一起站在徽音左门，我朝他们点头示意，便和年妃一起携手离开了慈宁宫，他们静静地跟在我身后。
　　未时二刻小强来传雍正旨意命我去养心殿，年妃笑道：“妹妹就不送了，姐姐有时间多来说说话才好。”我和她客套了几句，便随小强来到前殿的东暖阁。胤禩正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我，在落日的余辉中英俊而华贵。我脚下一滞，随即快步走上前去，“现在可以回去吗？”
　　他握住我的手，“当然。”
　　坐上马车后，我才真正松懈下来，沉默地靠在他身上。“怎么了，是不是今天又有谁惹你不高兴？”
　　我愣了一会，闷闷地说：“允禟走的时候好吗？”
　　“他是去军中效力，很快就回来了，允俄走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难过的。”他对我的态度有些不解，“而且今天之所以没让你去是因为……”
　　“我知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我掩住他的嘴。德妃都已经告诉我了，假如我今天去了，那么他和允禟以后都会多出几条罪名来——难怪鲁迅先生后来要痛斥礼教！
　　他吻我的手指，“傻丫头，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下午他跟我说过这件事，而且我也知道是谁上的奏折，已经没事了。”我的心一颤，这是对他下午所作所为的一种补偿吗——他冷静下来后，想必比我还要担心这件事被人知道。在目前这种局势下，若是真正惹怒了胤禩，也够他受的。我不用害怕。我安下心来，静静地闭目养神。
　　回府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尤其是一双脚，几乎没洗下两层皮来。胤禩什么话也没有问，只是帮我按摩肩膀，“你的身体太紧张了，放松点，不然晚上睡不好。”我伏在池边，眼泪悄然落下，浸入肌肤之中，先是一片灼热，继而冰凉入骨髓，如同脚背上那异样的感觉——他目光中的火焰简直可以让人化为灰烬。
　　一阵雨点般的吻落在我的后背上，慢慢转为暴风雨，他是在惩罚我的心不在焉。我闭上眼睛，将脸浸入水中，直到再也分不清哪是眼泪，哪是池水。他将我捞起来，凝视着我湿淋淋的面孔，我的后背抵住池壁，那既冷又热的感觉……
　　今天的黄昏尤其漫长，现在还有一丝微光透过菱花槅扇窗射进一池碧水中，泛着淡淡的金光。水波随着身体摇动起来，那金光便晃入眼中，我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荡啊荡，不知要荡向何处，似乎陷身在一个死胡同当中，找不到出路，惶惑莫名——二十多年前明明已经结束了的战争，现在将那伤口撕裂开来，真真既残忍又无趣。
　　胤禩将手放在我和池壁之间，“逍遥，我们认识了二十六年，有时我却觉得只有几天的工夫。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快乐。”
　　我呆呆地看着他，那承载着我全部幸福的面孔上有着清晰的痛苦的痕迹。他是那么的骄傲，从不向我袒露他的痛苦。他化解痛苦的方式一向是先保己，再伤人，象这样袒露心怀不是他的作风。
　　为侬憔悴尽，百花时。
　　我侧住头，微笑起来。
　　百花之中，最美的就是木樨。清灵高洁，非其他花所能比。我贴近他，伸长手臂在水面上选了一朵木樨花，那黄色的花瓣浸满水气，在洁白的掌心中柔若无物。我将花儿插在鬓边，在他耳边说了三句话：“永矢弗谖！永矢弗过！永矢弗告！”
　　“独孤求败，我那么爱你，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他眼里光华溢目，将我的头按在胸前，“谢谢你。”
　　我的嘴唇贴在他胸膛上，缓缓用力，直到手指轻轻抚住那四个尖尖的牙印，“不用谢。”
　　他倒吸一口气，却嗬嗬大笑起来，胸膛起伏，震得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无比珍贵。是，即使时光再次倒流，我的选择还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永矢弗谖！永矢弗过！永矢弗告！誓不忘你,一直到永远.誓不忘你,岁月任蹉跎.誓不背弃,一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