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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旧都 ...


  •   曹操扶着荀彧,能感觉到那重重冬衣下硌手的骨节。四下的风无遮无拦呼啸着,那旧都的残垣断壁依稀保留着昔日的威严与气度,更平添了一分萧瑟与悲壮。
      荀彧仰头看那城楼上斑驳的“洛阳”二字,正午的阳光这时候从云缝里漏下来,明媚耀眼,那座城竟就在这刻活了起来。十二旒的天子,车水马龙的集市,华服云鬓的少女,以及那开了一城的国色牡丹。
      荀彧被疾病折磨的黯淡的瞳仁迸出光彩来,抬手指了指城头:“孟德,我们上去。”
      曹操点了点头,将荀彧单薄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一步步登上城楼。

      城头风大,脚下青砖寒凉,见证着一个朝代的兴衰覆灭。
      曹操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扶着荀彧坐下。
      “孟德,对不起……”
      曹操摇摇头,让荀彧靠在他肩头,低头亲吻他的额头:“你我之间,不要谈什么对不起。”
      荀彧阖目摇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可知道,我是恨郭嘉的,恨他一来,便夺去了你全部的目光;恨他的死,只留给你永远的遗憾和愧疚。他将你置于骑虎难下之地,不得不进……”荀彧有些气喘,咳了一阵才平复下来,“也让我,不知该用何面目面对你们。”
      曹操有些黯然,这些年有意忽略的真相被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只感觉沧海桑田,故人、故国,都恍如隔世一般,从记忆的深处慢慢泛起。
      不是不记得,当初他登基称帝,文武百官皆上贺表,唯有一人称病闭门三月有余。
      不是没有察觉到,虽然那人回到了朝堂,比原来更加认真严谨,可是身上却自此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香。
      他不是不明白这一切改变的缘由,只是木已成舟,与其说出真相使得两人之间最后得以维系的面纱都被捅破,他还是选择装聋作哑,因为不舍,因为还贪恋着那份早已千疮百孔的曾经。
      “我知道,我都知道……”
      荀彧微微一笑:“所以,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喜欢的是他,为了他的梦想,我宁愿屈身辅佐你。尽管你是个篡位的不仁不义之徒,我也愿意一直跟着你,助你一统河山。”
      “可是……事到如今,我却一点儿也记不得他的脸了。”荀彧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下,“满心满脑都是你的样子,可是却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否则……我该以何颜面,托身汉臣!”
      曹操心中抽痛,同样是因为爱,郭嘉宁愿用生命换这个天下给他,而这份过于惨烈的爱,却也将他和荀彧放在了水火不容之地。
      从他接过天下的那刻起,就彻底失去了荀彧。
      “文若,你好残忍,”曹操有些哽咽,“在西凉的日子,是我这些年最开心的时候,可现在看来,竟全是假的吗!”
      荀彧伸出手覆上曹操的手背,马上被反手牢牢抓住,十指相扣在一起。
      “不是假的,我也……很开心,大漠荒原,不用去想你身后的朝廷,不用去在乎每个人的身份,不用再记得……”荀彧顿了一下,勉力撑起头来跟曹操对视,“今夕何夕。”
      想爱却不能爱,想走却不能走,荀彧心里的苦,他从来不曾真正体会。
      “都忘了吧,只要记得我是曹操,你是荀彧,在颍川书院初见。那时候,何等的山清水秀,何等的年轻不羁。”曹操抬起头,阳光依旧明媚,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眼角,很快融化划出一道水痕。
      艳阳白雪,纷纷扬扬,雪片在阳光下打着旋儿飞舞,熠熠闪光好似水晶一般。
      荀彧伸出手去,那雪花儿从指缝中穿过,叫他无力抓住。
      “艳阳天如何落雪,便是上天也在给我指路吗……”荀彧低声,似是自语,“水火交融,爱恨……同归,我……”
      曹操紧紧揽着他的肩,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听着。”
      “我等你。”
      风声依旧呼啸,吹散了荀彧身上的香气,曹操将头埋在荀彧的发间,那哽咽声也被风声盖过。
      那是他熟悉的味道,专属于荀彧的味道,时隔多年,终于完完整整回到他怀。
      等我,希望你一直等待的地方,也如同你我初见之地一般,山明水秀,人杰地灵。

      司马懿行至城下,仰头只见残阳如血悬于城头,那雪兀自下得大了。素白花儿不紧不慢地落着,恍若一场盛大的祭典。
      身上也飘了一层白,如披缟素一般。司马懿抬手想要掸去,却又停下,摇摇头由了它去。
      荀彧,他当得起。
      曹操身边的故人陆续凋零,未尝不是老去的先兆。只是接下来,是否该轮到他,续写这最后的一篇?
      司马懿默默转身,身后旧都无声,青色的城墙积淀着岁月的沧桑与变迁,缓缓变老。

      丞相荀彧殁于洛阳,一路大雪不停,加上入殓扶灵,颇费了几日光景才回到许昌。
      曹操执意不愿先行,只是将所有侍奉的人都逐出十步开外,成日将自己留在车驾里,送进去的膳食也吃不上几口就递了出来。
      曹植穿了一身素衣,蹙紧了眉头默默不语,只是下了自己的车驾,一路深一脚浅一脚扶着荀彧灵柩走着。
      若非真正尊敬,颇有些不羁和自负的他,断不会屈身至此。
      曹操黯然放下车帘,他这个儿子才高八斗,性格却锋芒太露,适合做一个真性情的诗人,却并不适合在这乱世的政坛中托身。他本以为曹植是几个儿子中最不像他的一个,现在却觉得不尽然如此。荀彧之死他并不觉得多么悲痛,只是觉得茫然,那心仿佛也被漫天的大雪冻住,只余一片麻木不仁。
      或许,他天生就活该是个情种,这样的消沉,不该是他这样一个帝王所为。
      袖里还藏着那张射于路中的纸条,让他不得不想起朝廷那处的烦心事。
      曹彰这小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许昌城门外,前来迎接的百官已经排开了阵势。曹彰立在最前,一身的意气风发。
      这几个月来,虽然自己被几个老将看管着,却也接触到了最核心的政务,享受到了操纵至高权力的滋味。这样的滋味,只尝过一次,便再也不愿放手。
      况且这样的殊荣他还是头一份,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放任自己去想,这里是不是包含着什么别样的深意。如今看见曹操凯旋归来,他迫不及待要等曹操一句肯定的赞赏,最好是当着百官的面,肯定他的才能和荣宠。
      车队近了,近了……曹彰眯起了眼,那刺眼积雪背景映衬下招展的素白幡布让他惊在当场。
      怎么……怎么回事!
      曹彰一时如坠冰窖,难道父亲驾崩了?那他为何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莫不是密不发丧,有人暗中要偷天换日?
      百官们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曹操的御驾开在前面,只盯了那车门看,看是何人从上面走下来。
      曹彰暗自攥紧了拳头,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的处境顿时变得很被动。
      御驾在面前停下,并未罩上缟素,细看也只有一队人马戴孝。百官皆顾盼着跪下,唯有曹彰站立,两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车门。
      如果那里面出来的不是曹操,那他跪,岂不就代表着俯首称臣?
      车门动了动,缓缓而开,曹彰屏住了呼吸。

      “嗯?”
      曹操弯身出来,由几个内侍搀扶着下了车,皱眉看着曹彰。
      曹彰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跪地。
      “父皇……这是怎么回事……”
      曹操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走到他跟前抬起他下巴:“你哥怎么样了,嗯?”
      曹彰怔了一下,目光短暂闪烁:“二哥他……他很好。”
      “怎么个好法?”曹操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却看得人身心皆寒。
      “父亲,父亲我……”曹彰喉结蠕动了一下,“我怕影响前线军心,所以没有立时将二哥遇刺的消息通报给父亲,但我已经派人去吴国护送二哥回国,同时也交代了下去,务必彻查此事!”
      曹操点点头,还未等曹彰舒一口气,就断喝一声:“许褚和夏侯惇何在!”
      “末将在!”
      “朕叫你们同曹彰一同监国,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你也不报!你们都商量好的吗!”
      两人不敢抬头:“陛下,都是臣的主意……”
      曹操冷冷哼了一声:“隐瞒国事不报,不知你们是何居心,既然你们承认,那便自去领二十军棍。”
      “是!”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并不惮于些皮肉伤,二人领罚而去,曹彰惴惴:“父皇,那我……”
      “起来吧,”曹操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然后转而面对文武百官道,“丞相离世,朕心甚痛,特赐其比诸侯仪制厚葬。”
      百官皆诺诺,曹操复又扼腕叹息:“丞相之位不可空悬,可文若尸骨未寒,朕实则于心不忍,此事且等丧仪完毕再议吧。”
      “陛下节哀……”百官齐声,曹操疲惫地闭了下眼,“行了,都散了吧。”

      人死不复生,死后的哀荣更是做与生者看。曹操最厌烦那些做作的哭声,只提了一壶酒两个杯子,一个人去了尚书台,坐在荀彧坐过的位子上自斟自酌。
      其余人等识趣地退出,空旷的殿内只余曹操一人。
      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啊……曹操执杯的手有些抖,酒水洒了好些出来,沾染了玄色的袖口。
      荀彧不必再回到这个令他左右为难的朝堂,可自己不行。他是魏国的最高统治者,万民都仰仗着他的恩泽,臣子们都各自怀着不为人知的心思,儿子们也渐渐长大,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至死方休。
      曹操叹了口气,酒水喝在嘴里淡而无味,一时不禁怒从心起,一把抓起酒杯就扔了出去。
      “陛下。”
      曹操笑了一声:“春花,这时候来是有何事?”
      张春花将指缝间夹着的酒杯放下:“有一事臣想了几日,觉得还是不妥。”
      曹操若有所指地嗯了一声:“司马懿又干了什么?”
      “那支箭是司马懿让在下放的,他早就知道了二殿下遇刺的消息,但一直隐而不报,只等陛下西凉得胜才寻机挑明。”
      曹操点了点头:“你帮他做了不少事。”
      这句话褒贬不明,张春花沉默了一刻,转而单膝跪地:“臣以为臣的职责,就是顺应他想做的,然后尽数禀报圣上。”
      曹操微笑,想起荀彧那几日在车上对他所说的,司马懿献计筑冰城、空城诱敌的事,最可贵的是,他也跟荀彧一起守在城内,不曾临阵退却。
      荀彧用心良苦,司马懿看来也的确是个可用之才。只是他曾经答应过荀彧,放下郭嘉,放下那些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的往事,所以他私心不愿意再看见司马懿。
      “你身份既已经被他发现,便别再以影卫的身份出现了。”曹操沉思了一刻,“朕许他宫外建府,你就堂堂正正住进去。”
      “建府……”张春花心中暗自一惊,官至五品以上才可开府,曹操竟藏了要提拔司马懿的意思吗?
      不过她深知曹操最厌烦别人猜测自己的意图,于是连忙清咳了两声掩饰了过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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