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逸事》一路芳菲

76、涟漪

　　萧绎拉开书房的门，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抬眸，目光瞬间凝滞……
　　一抹白色身影赫然立在门外。
　　门外的人向来平静的脸也难得出现了窘迫，这事情怎么也不算光彩。
　　她并非有意的，却是经过这里的时候听到些响声才过来看看，没想到竟会听到如此重要的秘密，也是萧绎和萧悯将下人都遣了下去，不然也不会她一路走来竟然都畅通无阻。
　　萧绎和卓汐站在枫园的后山上，余晖斜射在山上，似乎整座山头都笼罩着金色的光芒，面前是自山涧而下的瀑布，在夕阳的照射下似是一匹金色绸缎，泛着粼粼波光，偶尔几滴飞溅出来，落入颈间，凉意沁人，潭下水波流转，鱼戏石间，飒飒山风拂面，青丝横逸，衣袂翩飞，两道身影临风而立，余晖萦绕其中，仿若仙人。
　　“你……都知道了？”
　　“嗯。”卓汐轻轻应了一声。
　　萧绎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似乎是什么都无法打破这种平静，即使是这样一件事，他移开目光，看向飞溅的瀑布：“我以前曾与你说过，你于爹来说是不同的，想来现在你也该明白了。”论血缘关系，卓汐与萧悯显然更亲，也是萧家唯一的后人了。
　　卓汐垂下眼眸，掩住其中思绪，她现在仍不知他那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与她说这个的。
　　“你身上的毒……”
　　萧绎转过头来，脸上看起来一派轻松，轻描淡写的道：“皇室子弟嘛，总免不了要发生些意外的！”
　　无论是坠马身亡的六皇子，还是战死沙场的二皇子，抑或是其他，谁又能说这不是意外！他自出生以来就被列入“意外”的名单，也是他幸运，多活了二十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心酸谁又知道，卓汐忽然觉得萧绎其实和她很像，一样不幸的童年，一样为生存殚精竭虑。
　　“好了，不说这些糟心的事了。”
　　萧绎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煦，扬起了惯有的春风般的笑容，一如她刚认识他时，清爽温和，迷醉人心。卓汐第一次发现一个男子也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犹如清酒，淡淡醇香让人沉醉，看着那人如冠玉的俊颜，卓汐眼神微微迷离。
　　萧绎转过头来，正对上卓汐的视线，四目相接，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的话。
　　萧萧落叶，水波流转，宁静之中有种微妙的情绪滋生。
　　萧绎的目光渐渐变柔，深邃的眼眸仿若漩涡，将人的魂魄吸引进去，无法自拔，卓汐只觉得那双黑瞳似乎有什么魔力，看得她全身都热了起来，周围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般，只听得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横溅的水飞入眼中，一片冰凉，卓汐惊觉气氛的暧昧，慌乱的别开视线，强自镇定的压下心内的慌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脸上的潮红却是出卖了她。
　　萧绎亦察觉自己的失礼，忙转过头看向别处，但少女那娇羞的模样仍是被他看到了眼里，心弦为之一颤。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极美的，那是冷酷的，是凡尘不可触及的圣洁，是冷眼旁看俗世的孤寂，是不沾烟火的出尘，但他却是从来不知，褪下冷漠外表的她却另有一番味道，少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多了几分独属于少女的柔和，清澈的眼眸如同碧绿的潭水，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
　　似乎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卓汐目光移向别处，道：“南颸的事情，谢谢你！”
　　“那个啊，没什么，怪只怪他惹到了我，我这人向来是有仇必报的，他现在武功尽废，想来也没有还手的能力了，你若是还不解恨，可以亲手了结了他。”
　　卓汐摇头，对于南颸，她其实谈不上什么恨，要杀他也是基于为人子女的义务，一种责任罢了，确切来说，她对之前杀的几人也没有多深刻的恨意，只因为存在着一种名为“杀父之仇”的东西。在枫园住了将近两个月，她几乎忘了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复仇”一事，或许她是渴望这种平淡却充实的生活的，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腥风血雨，没有江湖纷争。
　　萧韵他们有一个好大哥，将一切都扛在了肩上，所以他们可以生活的无忧无虑，若是还在宫中，当着皇子公主，恐怕就不能如此自在了。
　　见卓汐不说话，萧绎又道：“在园子里住得闷的话就让韵儿陪你出去逛逛，这丫头整天往外跑，长安街估计没有哪里是她不熟悉的了。”
　　卓汐注意到他说起萧韵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显然这个妹妹在他心里极其重要。
　　“你是个好哥哥！”她有些羡慕，却是突然间脱口而出。
　　“不！”萧绎目光望向远方，渐渐变得怅然，“我该多花点时间陪陪他们的，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卓汐不知道萧绎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忧伤，说出的话似乎也带着悲伤的味道。
　　“韵儿小的时候曾出过一次事故，差点没能救活过来，现在想起来，那次的事情却是针对我来的，只是阴差阳错的给韵儿碰上了，让她替我受了罪。”
　　“没过多久，宫里就传出消息说八公主夭折了，我当时还小，真以为妹妹没了，却不知道母妃瞒着父皇借夭折之名将韵儿送出了宫，她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一做便是这般的惊天动地。”
　　“母妃后来又生下了萱儿，故技重施，将萱儿同样送出了宫，你大概不会想到，萱儿是不在皇家玉碟上的，父皇当年独宠辰妃，对于其他的妃子不看一眼，我母妃早年因着某些事情遭了父皇的厌恶，她自己也不愿与后宫诸多女子争夺那帝王的宠爱，所以就一直守在自己的宫殿之中，不太出门，萱儿的存在却是父皇的一次酒后意外。”
　　“母妃怀着萱儿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宫里的人，知道她怀孕的只有宫殿里面几个忠心的宫女和太监，所以直到萱儿被送了出去父皇也不曾知道他还有个女儿，我当年已经不小，母妃自然不可能把这事瞒着我，也是到那时我才知道韵儿其实还活着，跟着老宫女偷偷出宫到了京城的一处别院，我在那里看到了七岁的韵儿。”
　　“那个两眼无神，一直盯着天边看的小女孩……”萧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自责，“我无法忘记她当时的眼神，空洞、茫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和她不相干，她一整天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天，我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那么吸引她。”
　　卓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她其实明白萧韵在看什么，小的时候她何尝不是这样，刘妈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所以她就一整夜盯着天幕看，直到两眼发酸，想着哪两颗星会是爹娘。萧韵当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其实还在，定然也是以为双亲已经不在了的，没有爹娘，没有伙伴，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园子，身边只有奴仆，没想到看起来活泼可爱的萧韵也有着这样的童年。
　　“我想母妃若是知道韵儿这样，大约是后悔送她出宫的，我用了两年时间来接触韵儿，让她接受了我是她哥哥的事情，她一直渴望着向别的小孩那样有爹娘的疼爱，可是母妃是根本不可能随便出宫的，而父皇，这件事更加不能让他知道，恰好我当时认识了爹，也因为一些事情和爹有了父子名分，我就想着把韵儿接过来和他们一起住，编造了一些理由，让爹娘接受了充当几个孩子的父母，当时认识爹还不到两年，并不完全信任他，所以我也瞒下了真实的身份，所幸爹也从不追问。”
　　“因为几个孩子，爹也决定了在京城常住，所以才买下了枫山，建了枫园，有时我在想，为什么我要出生在帝王之家，若我是真的萧绎，就可以一直陪着爹娘，陪着弟弟妹妹，哪像现在，我也只能借着到南山修养的时间到这儿住几天。”
　　夕阳沉沉西落，当最后一抹余晖斜射在二人身上时，萧绎才停下了叙述。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卓汐问道，萧绎连舅舅都瞒着的事情为什么要对她说。
　　萧绎转过头来，感慨地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压在心里太多年了，想要找个人释放一下情绪。”
　　为什么那个人是她……
　　“不怕我会说出去吗？”今日之言，哪怕只是泄露出去半点，萧绎就玩完了。
　　“你会吗？”萧绎漆黑的双眸直直的看着卓汐，眼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你在冒险！”卓汐被那目光看的心慌意乱，转开视线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萧绎淡然一笑：“我知道。”
　　半晌，他的声音又幽幽响起，携着无尽的森寒……
　　“别人的话，我会——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
　　卓汐心脏蓦地一跳，是啊，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如此，你可以动手了。”
　　卓汐闭上了眼睛，微抬起下巴，纤细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之中，似乎一用力便可以轻易的掐断，她忽然很想知道萧绎会如何对她，明知道不该有这种危险的想法，可是它确实存在了，而且支配了她的行动。
　　除了流水的声音听不到任何的动静，她甚至以为萧绎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地面上传来了枯枝被踩断的声音，脚步声在她身前半步开外停下……
　　他要动手了吗？
　　卓汐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心里隐隐有种疼痛蔓延开来，她甚至可以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薄荷清香。
　　是他！
　　那个雷雨天里散发着薄荷清香的温暖怀抱……
　　她敏锐的感觉到萧绎的手缓缓的伸到了她的脖子前，卓汐紧抿嘴唇，心中划过一丝涟漪。
　　忽的，她感觉唇上一阵温热，耳边传来低低的叹息。
　　“我想我是中了比寒毒还要厉害千百倍的毒'药，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认了！”
　　卓汐整个人完全愣住，脑海一片空白，等到她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的时候，只来得及捕捉到萧绎的背影，昏暗之中被风掀起的衣摆猎猎作响，样子却是模糊不清。
　　她抚上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薄荷的气息。
　　犹如巨石投入宁静的湖面，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