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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秦大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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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的手仍是那么嫩滑,丝绸般的质感让我有一瞬间的错觉,让我以为她还是以前完美无缺的妹妹。
低下头,擦干净了她的手,无法想象这样冷冷的一双柔荑手曾是属于一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女孩。
抬起头,漫天的枫叶铺得院落一片灿烂的金黄,那些美丽的叶子哪怕是坠入大地也尽情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而我的妹妹,却僵固了她的美丽,在黑暗的屋子里慢慢的腐烂着。
突然觉得有种窒息的感觉,我快步出了屋门,头顶上温暖的秋日才让我微微舒了口气。
眼神不自觉地落到对面的屋子上,我才想起,他走了有六日了吧。
暗自笑了笑,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谷,谷雨姐。”
我朝院门看去,是石头,此时正不安地低眼看我,双手局促地搓着。
那日他看着我妹妹,泣不成声,而后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不快于他的行为,却也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只有齿冷于人心。
记得他曾经结结巴巴地对我说过莹芳“人美心也美”,但当完美已不在,幻想是不是也就破灭了?
我有些嘲讽地看着他,轻轻道:“好久没看见你了。”
他苦笑了一下,神情竟比往日大咧咧的他苍老了许多。
我心里微微一惊,才发现他瘦了不少,人也邋遢了许多,双眼是藏不尽的忧伤。这就是那个当初大咧咧地嘲笑着我长的亲切近人的天真少年郎吗?
石头啊,想起妹妹枯萎的生命,这一个月你是不是每晚也是伤得痛彻心扉?
他递给我一个包裹,低声说道:“这里装了莹芳爱吃的甜食,还买了张家新,新出的樱桃糕,不知道她喜欢吃不?”
我微微点了点头,语气比先前软了不少:“谢谢。”
我妹妹已经是个活死人,相必也是食如嚼腊吧。
除此之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石头深险下去的眼睛,我心竟有些发酸起来了。
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嘴角抖动了半天却也没开口,而我竟也耐心地等着。
他突然大声道:“请让我带走莹芳妹妹吧!我的家乡有个针灸医生,对失心疯还是很有一套!”
我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莹芳没有结巴。
我笑了一下:“不打算在京城展手脚了?”
“已经对这个地方死心了。再说当初上来也是江恒鼓动的。”
那是因为他知道你在京城有个可以投靠的舅舅吧。
“你娘呢?”
“有我舅舅照顾。”
我沉思了片刻,对石头说道:“再给我几天时间答复你,我在等一个人。”
他点点头,吞吐道:“我,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我笑了笑,把包裹扔给他:“怎么不可以!莹芳只有你一个朋友。”
石头乌黑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连带着脸庞也精神了不少。
我看着他飞一般地跑向莹芳,看着他脚下翻飞的如同有了生命的枫叶,嘴角不禁温暖地上扬起来。
石头啊,谢谢你,让我还能看见人心的清澈……
才躺下不久,门前就响起了敲门声。
我知道是江恒,他敲门总是敲三下,并不急促,并且越敲越小声,就象人要断气般。
打开门,是他冷冷的脸庞,冷冷的眸子,以及淡淡的月桂香。
“秦家要买几个丫头。”他开口道。
我盯着他,侧耳凝听着。
“负责的是个老妈子,就要告老还乡了。我提起了你,她说道本不能买来历不明的,但若出得起五十两她养老的银子,她也可以帮我这个忙。”
我问道:“你怎么跟她说的?”
他冷笑了一声:“我说你是我的同乡,家有病母……”
“博取同情?”我挑了挑眉。
“我说出真相也无所谓,只要你不介意——只是,你有五十两吗?”
我摇了摇头,咬着唇想了想,示意他等下,就跑去翻包裹。
我掏出几样东西给他:“我值钱的只有这几样东西。”
他低头看着我手上的三样东西——分成两半的双蝶玉佩,妹妹的珍珠耳环,以及他送给我的雕玉兰木钗。
他用手指指了指:“你娘的遗物,而且还碎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好了。”话毕,他只拾起了珍珠耳环。
我忙说道:“还有木钗。”
他看了看我,眼神有些不快:“我要的是五十两银子,这破东西能值几个钱。你自己还是留着好生用吧。”末了,他又添了一句:“明天下午就要带你去见人,你好好梳洗下留个好印象,把那钗子也用上。”
“明天!?”我皱皱眉头,语气有点燥:“可我没有五十两!”
“我知道。”他一脸平静,低柔的声音。
我抬起眼帘看向他,却见他一双清亮的眸子看我看得有些深沉。
忙把视线挪向他处,却听见他微微叹了口气:“你快睡吧,其他的就不用你担心了。”
我笑了笑,嘲讽着他的话语,如今的他,我怎能不担心有其他的花样。
可如今的他,却也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
心情复杂地看着他静静地走向院门。
破落的院落,摇摇欲坠的木门,优雅的步伐,拉长的倒影,以及背影孤独的他在我眼中分外的清晰,却也模糊不明。
想起前几日我在月下独叹,默默地踮着步,不知道是否也有着和他一样孤独的背影。
突然看见他拾起放在院门边的一个铲子,然后迈出了院门,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第二天,鸡鸣声把我闹醒了。郁闷地眨了眨眼,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鸡叫早了。
推开门,打了个哈欠,才发现有个人影快步走进了院落,我定睛一看,是江恒。
我拿起蜡烛走上前说道:“什么事?”
他回头尴尬地笑了笑,吃惊的眼神表明他没想到我这个时候还醒着。
他的鼻息有些重,象是快步跑过又象是做过体力活。
我有些纳闷地打量着他,昏黄的烛光下,能看见他手中的铲子上沾满了黑土。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脚,也沾了不少黑土。
正要开口问道,手中的蜡烛却呼的一下被他吹熄了。
“你——”我吃了一惊。
他却在我耳边笑道:“钱凑齐了。”
我没再开口说话,沉默半天,我轻轻道:“这是你欠我的。”
江恒这样的人,我想我是一辈子都看不清的。
等到下午,到了出发的时刻,我穿上我最干净的裙子,绾了个鬟便迈出了房门。
而他早已等在了院落,鞋子早已看不见那些黑泥的痕迹,连那铲子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鬟上,我以为有什么不妥,忙摸了摸,却碰到了我插在头上的玉兰木钗。
“不用弄了,”他淡淡笑道:“很好看了。”
静静地走在他的身旁,一步远的距离,我们却没有什么话可说。
突然听见一边的路人的谈话。
“知道吗,昨天张财主小老婆的坟给人挖了!”
“是啊,动作真是快,才埋下去不到七天,陪葬的东西没什么值钱的,倒把尸体上的首饰刮了个干净。”
“我说不知道什么人胆子这么大,看了那样的尸体,换谁谁敢动啊。”
……
我抬起眼帘看了看在一旁的他,平静如湖水的他,连眉头也没有挑一下。
在没见到秦府之前,我以为我能很平静地面对一切,然而到了这个府邸的时候,我的心跳却明显加快了,江恒看了我一眼,淡笑一声:“怎么,怕了?现在还来得及后悔。”
我瞪了他一眼:“我看是你怕了吧。”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
“还是以为我进去了可以帮你往上爬?”
他停住了,侧目注视着我,开口道:“进去吧。”
防备心,一次教训就足以让我对他产生深深的防备心。只是想起昨晚他那双沾着黑泥的鞋子,心里却又是象有什么哽住了。
心却因此静了下来了。
李谷雨,你是进去复仇的,而不是愚蠢地象只狗般去敬畏权威!
我们从偏门走了进去,见到一个四十一二的老妈子,我看了看她,八字眉,势力眼,朝天鼻,我却因此放心了下来,看样子不会是个忠心的奴仆。她白了我一眼,又打量了我一番:“李谷雨是吧,长得还倒干净。只是进了这府比不得在外面,这眼睛啊碰到了主子也只能看自己的脚了。”
“多费张姑姑调教了。”江恒把一包银子递给了她,面带微笑。
我有些苦涩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江恒,那是连洗马也优雅着的江恒,那是为了一束头发而丢了工作的江恒,那是骄傲地指着自己胸脯的江恒。
那也是如今出现在我面前卑微着的江恒,他曾为了生计而叹息,为了生存而算计。
这个鲜明地划分着等级的世界,改变着江恒,改变着众多人的命运,包括我的生父,我的母亲,也改变着我。
可后来我看见了,江恒依旧清亮的眼睛,有鹰一般锐利的时候,他可以俯下身卑微地生存着,却不会让他的眼神染上一丝奴性。
并且我也知道,我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哥哥,失去了妹妹,却不会在这个偌大的府邸失去我的骄傲,骄傲,那是我唯一拥有的财产与美德。
我与江恒,其实有点相象。只是我没想到在往后的日子中,我与江恒象到了一个灵魂分离出的两个□□,我现在所唾弃的却成了我将来复仇的利器。
与江恒拜别后,我被那老姑子领到了一个偏厅。
一进屋,就闻到浓浓的熏香。
“还不跪见二奶奶。”那老姑子刻板的腔调响起。
我忙跪了下来:“谷雨给二奶奶请安。”
“恩——”一个妇人拖长的声音响起来,有些故作的娇贵,娇得让人觉得有只手扰过了我的心。
“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那妇人说道。
我忙抬起了头,顺势将她从脚扫到头,的确是一个娇贵的妇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猫儿眼,樱桃嘴,天生就是一付姨太太的模样。
“模样倒是干净。”她说话总有一半的音象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进了这府要多用用心,手脚要勤快,就留在我那梅院做事吧。今把契约签了,你拿了银两回去好好医治你母亲,明天就进秦府。”
我点了点头,低头道:“谢谢二奶奶。”
膝盖好痛,这该死的地板。
“若是真心谢就好了,”那二奶奶冷笑道:“就怕是那假情假意。我打理这秦府家务也有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一句话一个表情我也看得准七八分。我呢,也只盼着你们这些下人对秦府尽心尽力,不作二心,也就欣慰了。”
一旁的老姑子忙把我的头按在地上,笑道:“这丫头命贱,不懂规矩,谢恩也不知磕头,奶奶莫气。”
我本想挣扎,一听她这话便作罢,只得对着地板咬着牙忍着。
“罢了罢了,这懂得少还是好过懂得太多,把卖身契押好就下去吧。”
一张纸放字我面前,我看了看,无非是关于卖身于秦府不得反悔之类,瞧了瞧我的价钱,一百两,也罢,好过那些死人身上的东西。
想也没想,手指粘了些红墨便压了下去,我眼睛都忘了眨下。
二奶奶笑了起来:“也是个性急的丫头。好了,今就是秦府的人了,以后别人问道,你也只道自己姓秦就好了。”
秦谷雨,我暗自讥笑道,这算是认祖归宗吗?
只可惜你们不配。
“你们这是在我房里弄得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浑厚而带着磁性的声音闯进了这间屋子。
我还未来得及起身,一个身影旋着一阵风从我身边经过,整个房间顿时热了不少。
“立兆啊,”二奶奶笑眯眯地说道,耳边的玛瑙坠被她摇得晃来晃去:“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啊。”
“我说你们哪个该死的把你们那女人们该死的香水弄在我那该死的被褥上!”来人暴跳如雷,一连串“该死的”让我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二奶奶叫他立兆,想来应该是我在先前做工的客栈见到的文质彬彬的秦家大少爷,怎么和那天象是两个人似的。忽的想起他后来看我恶狠狠的眼神,却一下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
“无非是点香味,这花香草香兆儿你都受得了,偏偏这香水你就看不上眼了。”二奶奶用手绢擦了擦额头,笑道:“这可是宫里赏下来的,换我还舍不得用呢。”
我抬起头好奇的看向面前那个身影,修长挺拔的一身玉白锦衣出现在我眼前。与第一次见他一样,他仍是背对着我,只看得见他的手紧握的青筋直爆。
他一下吼道:“我不是说过别叫我那该死的兆儿吗!二娘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那该死的心情!那该死的香水味什么时候能替我弄掉。”
真是叹为观止的怒气啊。
“别为难你二娘,是我吩咐的,”一个稳重沉着的声音从偏厅旁的小屋子传出来,一个丰满的慈眉善目的妇人从那小屋子慢慢迈了出来:“你不喜欢中原的脂粉气,我就想试试看西域的香水合你的口味不,有什么异议吗?”
偷偷瞟了一眼那一身清雅的妇人,我一方面好奇着她的身份,另一方面又等着这个秦大公子的另一场暴风雨。
“没有异议,娘。”秦立兆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而且娘的这个想法很英明,儿子很支持娘的做法。但是儿子还是配不上这西域香水,只好回去把那被褥高置起来每天拜拜。”
“那很好啊,”妇人轻描淡写道:“你还有什么事?”
“孩儿没其他事了,我还与人有约,先退下了。”
话毕,那人又是一阵风地从我身边经过,只得看得见那翻飞的衫角下隐隐露出的虎头纹锦履,惊得我满地感叹。
秦立兆刚一迈出屋子,除了我,满屋子的女人都迸发出一阵笑声。
“我说姐姐啊,多亏你在,还是只有你治得了那豹子脾气。”二奶奶咯咯地笑道。
那被秦立兆扫过的门还在我眼中摇晃着。
这就是秦立兆,让人目瞪口呆的秦家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