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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黑屋子 ...

  •   去竹院做工那天,我刚出了东厢门,就碰见了大奶奶身边那个表情严肃的贴身丫鬟。她对我依旧冷冷淡淡,说是大奶奶要见我。
      我踩着深深的雪跟在她的身后,回头一看,白皑皑的雪地上印着我或深或浅的脚印。我笑了笑,那夜的大雪后,又时断时续的飘了几场小雪,地上的积雪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融化。屋里的几个丫头成天抱怨着雪多难扫,我却很是高兴。
      养病那几天,躺在床上透过那方方的窗口,我看着窗外飘零的雪花,看着那银装素裹的天地,就好象看着晶幻仙境一般。寒床孤影冰雪天,我却自得其乐于其中。
      但我终究是个丫鬟,属于我的事不是闲来看雪景,所以当我跟在那贴身丫鬟身后时,听着我踩着那积雪发出的声响,我情愿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让我被琐事烦了看雪的心情。
      信佛的人总是睡的早醒的也早,当我进了桃院门,就听见了那呆板而单调的木鱼声。
      厅堂内依旧清烟缭绕。
      大奶奶先是说大公子开口要一个丫鬟实在难得,又叫我好好做事。我点头笑了笑,心里却嘀咕着托大公子的福,让我成了那男人窝里唯一的丫鬟。
      本以为吩咐几声就结束了,但接下来的事让我目瞪口呆。
      一个媒婆样的女人被大奶奶招呼了上来,她仔细地打量着我,而大奶奶在一旁嘱托她依照我这个类型在那些千金小姐中替大公子物色对象。
      我哭笑不得。
      接着,又上来了两个丫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朝我身上轻点香水,往我脸上微拂脂粉。大奶奶笑道,说是为了让大公子适应女人的脂粉味。
      我苦不堪言。
      想起那晚秦向书突然而起的笑声,我突然觉得我的出现是不是又让他们对大公子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
      谁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独自一人出了桃院门,我急着往竹院赶去,步伐有些快,一个脚滑,我撞在一棵树上,扑的一声响,树叶上的雪全倾在我的身上,还溜了些在我颈窝处,把我滋的冷颤颤的。
      我自知狼狈,还好四下无人,我不禁笑了起来,若是哥哥看见我这模样,肯定笑倒在地了。心里却蓦地一沉,我差点忘了,哥哥他,已经看不见我这般模样了。我的哥哥,从没见过雪花。
      不知莹芳,看见了雪花长什么样没?
      雪花,雪花,那冰雪为肤的花朵。
      天刚刚泛亮,我踩着脚下泛着冷光的积雪,默默地行走在秦府的道路上。

      进了竹院,就迎上了一脸笑意的青儿。他领着我,在众多家丁的斜视中进了厅堂,我顿时觉得我成了竹院新来的一只怪物,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进了门,就瞧见秦大公子披着一件紫棠色的长衫撑在几案上注视着我。他表情慵懒,半启着眼帘。
      尚朝在每月的十日、二十日和最后一天是官员的旬休,今天正好二十,想起我与他之前的几次接触,我暗自皱了皱眉头。
      伏了个身,我向他请了个安。
      他睥睨着我,问道:“以为是女的就可以晚来了吗?”
      “身子懒了几天,起晚了,公子莫怪。”我保持着平静,应道。
      他用眼角瞟了瞟我,象是发现了什么,他朝我勾勾手指:“你上前来。”
      我犹豫着上前了几步,瞥了瞥他,似乎他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把头微微探了出来,沉默了一下,突然他大声说道:“你搞些脂脂粉粉的干什么!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他低低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着,门口处站着的几个家丁在我背后偷偷地笑了起来,我瞅了瞅青儿,他咬着唇也强忍着笑意。
      我耳根子顿时烧了起来,偌大的厅堂,我手脚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回大公子的话,谷雨没有弄脂粉。”我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却又平静地说道。
      “那你身上臭香臭香的是什么?”
      “天然香。”
      “那你脸上的僵尸白是什么?”
      “自然白。”
      他没说话,我微微抬起头看向他。只见他半蹙着眉微眯着眼,却又带着好笑盯着我。
      “好吧。”他把袖一扬,站了起来,迈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来。
      他的手指很长,难怪可以长那么高。
      我瞥着他的手指,小心地往后躲着,他却抓住我的肩头,将我定住,另一只手捏上我的脸蹭了蹭。
      “那这又是什么?”
      我拾目看去,他的指头放在我的眼前,指头后面是他漆黑的眸子,放着微微的火焰。
      扫过指头上沾上的脂粉,我应道:“天干,掉下来的皮屑。”
      一旁的青儿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我被他一带也笑了起来,眼角不觉间瞟到了大公子身上。
      他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该死的,不许笑!”
      我收敛了笑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炙气的男子。很难想象,他的父亲会是秦向书,他的弟弟会是秦立舞。
      想起前几次的接触,仿佛每次他的嘴里都离不开“该死的”。
      秦府第一次见他,我被他几句该死的惊得目瞪口呆。
      第二次见他,他骂着我该死的不让我靠近。
      然后是那个雨天,他一边嚷着该死的,一边狼狈地想看清我。
      最后是那个倒霉的夜晚,我在他一声该死的抱怨中醒了过来。
      是该死的血液吧,让我从客栈开始就与他拉扯了起来。
      我看着他从他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含情目,静默不语。
      那是一双泛着淡淡双眼皮的眼睛,含着一对漆黑眸子,点燃着他炙热的灵魂,让他的生命看起来象是随时都在燃烧着。
      他比夏日的朝阳还耀眼地活在世上,而我却比墙角的蕨草还卑微地匍匐于尘间。
      尽管我们有相同的血液,相同的父亲。
      “该死的,你盯着我干嘛!”他不耐烦地说道,眼神却羞赧地从我脸上移开,手朝门口一指:“到门外候着去,没我吩咐不准进来。”

      天空没有流云,入冬后,我就很少看见它们的踪迹。我站在门外,回忆着桃县流云的模样
      ,桃县的冬天,天空依然是碧蓝色的。而在京城,这座尚朝最繁华的城市,却没有最美丽的天空。
      可是我,却依然被它所拥有的皑皑大雪迷住了。
      不知不觉间,肌肤被冷冷的东西冰了一下。我抬起头,那软绵绵的花朵又从天上飘了下来。我无声而笑,也罢也罢,站在门外虽冷了些,却可以心无旁暇地看看雪花。
      我抬起手,让那花朵在我手心化为水,再抹在了脸上。
      “你搞些脂脂粉粉的干什么!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想起秦立兆高傲的注视着我的样子,我不觉加大了手中的力道,使劲地抹掉脸上的脂粉。
      虽然与他父亲不同,与他弟弟不同,可这个秦家的大公子依然让我讨厌。
      手指碰到额头上结起疤的伤口,前几天黄先生给我开药的时候看了看,说我这个疤好了后会留下点痕迹。
      “你是不是动过你的伤口?”黄先生问道我:“不然可以恢复的很完好的。”
      我想了想:“大公子不小心碰到过,弄得很痛。”
      “原来如此——那孩子从小到大都这样。”黄先生笑了笑:“他可能只是想看你伤得如何。”

      “谷雨姐,大公子冷,吩咐你拾点炭火暖暖屋子。”青儿从门边探出头,对我笑道。
      走了一圈,向家丁讨要了些炭,我又回到了厅堂。抬头一看,秦大公子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
      他见我进来,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屑。
      我当作没看见,自顾自地在暖炉里升起炭火起来。刚起火,暖炉不烫,我摸了摸,取了些暖气,起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里?”他放下笔,看着我。
      我应道:“去门外等吩咐。”
      “谁叫你去门外了?”他有些不高兴,声音对着我大了一些:“炭火熄了怎么办?我冷着了怎么办?”
      他朝暖炉边一指:“该死的,你就呆那里!”
      我咬咬牙,又站了回去。
      谁叫我摊了个这样的主子。
      “站那里还是看得见下雪的,”他突然在我后面嘀咕道:“又不是小孩子,看雪那表情兴奋的跟个白痴一样。”
      莫名的笑了一下,我回头看了看,他又拾起了笔,继续写着他的公文。
      这吃饭接客的地方也成了他的书房,一如他霸道的个性里掺着孩子的稚气。
      他身上的火焰就这样混乱地燃烧着。

      戌时三刻,秦立兆回房休息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
      提着一盏灯笼,我出了竹院,转身走向那个差点要了我命的地方。
      记得那日我说道若我活下去,也定让那几只小乌鸦活下去。前几日休养一直未曾去得,今天正好遇见秦大少爷这个浪费粮食的主,我包了些剩下的肉打算填填它们的肚子。
      迈在昏暗的道路上,我只听得见自己脚踩积雪的声音。到黑屋子的路我只去过一次,我却没有记错,那也难怪,黄泉之路谁敢忘记。
      临到黑屋子,没有听见那几只小乌鸦的呱噪,倒看见一片漆黑中,屋子外的一处墙角微弱地亮着点光。
      我好奇地走上前去,这才看清了墙角下点着两根蜡烛三柱香,寒风中,那两根蜡烛燃得并不旺,火苗子压得低低的,仿佛被祭奠的亡魂并不买帐。
      墙角上好象写着什么东西,我俯下身,凑近一看,是用炭灰歪歪斜斜写的三个字:上官喜。
      我撑起身,提着灯笼,打量了一下周围,没有什么动静,看来祭拜的人早已走了。
      上官喜?也是死在这个黑屋子里的人吗?我退后了几步,看着这个四面无窗的屋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枯草丛中,倒象是个巨大的墓碑插在我的面前。
      我脱险后的第二天听小绿说起过,这黑屋子里死过不少人,有男有女,有主子也有奴仆,而我是唯一一个进去了又出来的人。
      不知道江恒知道后会是说我莽撞,还是会夸我了不得呢?
      上官喜,我默默念着这个普通的名字,不知它的背后藏着的又是什么故事。这时寒风骤然变大,隐隐作吼,象是逝去的灵魂在这间黑屋子里呼啸起来。
      四面无窗的房子,那些魂魄必定找不到地方升天吧?
      我捂着领口,突然想起小玉儿也定是在这间屋里被杖毙的,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我转身欲走,脚下却好象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冻僵了的小乌鸦的尸体。
      我微微叹了口气,它们终没熬过去。
      它们的生命实在太脆弱,而我却野草般地活着。
      而我,也必定如同野草,随着山火,在秦府中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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