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gnarok》琉璃蓝泽

19、第四章：我死之前世界就要洪水滔天

　　头顶一片无边无际的明净海蓝，莹莹地闪光，波纹如浪潮般掠过。
　　海的声音，隐隐在脑中作响。烈风在极远之处呼啸，大水的暗潮在看不见的地底流淌，就是那种遥遥地感受到某种强大、近乎无边无际的存在的感觉。
　　它无处不在，包裹着他。整个世界却空旷寂静，像一块巨大纯粹的蓝水晶。

　　鲜红的珊瑚树丛，雪一样洁白的沙滩，色彩斑斓、千奇百怪的游鱼，古久壮丽的海底神殿，海水洁净晶莹得如同果冻，从蔚蓝到冰绿之间微妙地变幻。奇幻瑰丽的唯美风景，与小时候听过的童话和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里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多么向往着走进金色传说中，眼睛中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神采，想象着一切激动人心的冒险，牺牲，最后的宝藏。

　　海微咸的气息拂动着脸颊，冰冷坚硬的触感贴着身体。
　　加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睡在了神殿的石板地上。
　　他慢慢直起身坐着，半晌，又闭上眼睛。

　　海水在头顶流淌，如同幽蓝天穹，已然无法回归的天海尽头。
　　这里是海皇休憩之处，一切也都是沉睡的。安眠的海底之梦，永恒尘封的时光，回忆里的静止剪影。
　　在这样的世界里，很容易就忘却了时间。圣域，撒加，被关进水牢，逃脱。一切的一切，现在想来都仿佛是非常非常久远以前的事了。
　　这个世界多么美丽而又寂寥，现在它是属于你的。
　　命运眷顾他，如同仙女的魔法棒一点，给了他一个童话世界和实现梦想的机会。

　　加隆微笑，如同孩子终于得到心爱玩具般的微笑。然而那微笑又转瞬消失，变成锋利冷峻的线条。
　　他当然已经不是孩童了。化为现实的童话，也已失去了那种奇异莫名的光彩。
　　也许因为他的一部分心已经死去了，在水牢里的时候。他毕竟付出了代价，才得以逃脱死亡和牢笼。一些无形而微妙改变人心的存在，比如信任，比如爱的能力。

　　苦涩海水四面八方围拢他，冷却他的体温，窒息他的呼吸。每日濒死，被海水和绝望淹没的刑罚。
　　因为你是邪恶的，背叛了女神和圣域。
　　那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将他关押在此，然后离开，任凭他的愤怒呼喊。

　　海水呛入口鼻还有气管，剧烈咳嗽导致刀割般的疼痛，以及无法呼吸而近乎爆炸般的难受。
　　是的，你是天使，而我是恶魔。
　　那么神为什么要我出现在这世界上。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绝气。
　　为何有膝接收我。为何有奶哺养我。——

　　为何我要同你一起出生，又因此受责备。
　　为何我要以你为好。

　　我要死了。
　　那时，他不断地想。恐惧而绝望，同时又有一种残忍的快意。
　　如果撒加发现自己死了，亲手所杀。那时候，撒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他设想着那个场景，把尝受的痛苦转化为愉快，苦涩的海水肆意在脸上流淌。
　　我死了，撒加。死在你的手里。
　　他大笑着，又立刻被海水呛住。直到某一刻，恐慌重新在心中升起。
　　如果，如果撒加对此是冷漠的。只是说，你果然没有回转心意，求得女神的宽恕和谅解。
　　以自己的死惩罚撒加。前提相信撒加会爱自己，并因此而伤心。实质则是以爱伤害撒加。
　　这种自残赌气的方式是多么孩子气。只有孩子才会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相信别人都要迁就自己，为自己而存在。如果没有自己，世界将黯然失色，群星毁灭。
　　如果撒加并不爱自己了呢？
　　那么自己的死有什么意义呢。
　　事实证明这很有可能。尽管名义上撒加正是因为关心他的灵魂，才把他关进水牢。
　　然而也许撒加关心的，只是正义，而并非爱。
　　加隆的死活，也就是私人的情感波动，不能再影响他。
　　海水模糊了加隆的眼睛。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加隆对自己说。撒加，我永远不再同你有联系了。
　　血缘与爱的羁绊已被斩断，过往已经死去，你获得了孤独和自由。
　　你是加隆，只是加隆。你的未来里不再有撒加的身影。
　　这在曾经，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那时竟相信，哪怕直至死亡，你们的手也依旧紧握。不知道世事无常，轻易能毁灭承诺和誓言，如同吹散被焚烧后余下的灰烬，轻飘飘各向四方散去。

　　他知道自己心的一部分死去，而剩下的部分由此获得了新生。他和撒加曾经是精神上的连体婴，亲密而畸形，过于相爱而失去了自己生活的独立。到现在付出高昂代价终于分开，鲜血淋漓的惨痛，然而也终于回归了正常。
　　而割断联系的手，与其推给命运，不如说是自己。因为爱太卑微，轻易就要屈服于其他更为高尚的美德。

　　爱。
　　在那时，他所希望的，只是撒加能统治圣域，而非自己。固然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出现于众人眼前，不能在阳光下生存。然而这只是旁枝末节，关键仍然是希望把好的给兄长，而对自身却并无欲求。
　　即使几乎被撒加所杀，侥幸逃出生天。也从未恨撒加，并因此向撒加复仇。他只是离开，快快把这一切抛到脑后。天地广大，世界的眼中只剩下自己，一切只为自己而活。

　　又或者是因为这样更决绝。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漠视和遗忘。爱和恨都是属生命的，而漠视和遗忘属于死亡。而你的心和爱已经死去。

　　现在命运补偿他。没有圣域，代之以海洋；没有雅典娜，代之以波塞冬。同样的故事，你可以成为至高无上的神的代言人，并欺骗神，把统治的权柄揽到自己怀中。
　　从前披着床单、拿着树枝打闹的孩童游戏，如今竟然成真了。
　　很小时候加隆就喜爱海，它代表着远方、冒险、传奇等等一切动荡又辉煌、充满着幻想色彩的词眼。而撒加喜欢一切井井有条，不被打乱、秩序井然。

　　加隆感到呼吸闷在胸口，是喜悦的花朵绽放。从前的日子都是虚幻，如今发生的，才是属于你的故事。
　　你生来就不甘只是尘埃，要使世界惊奇，为你侧目。
　　你是闪亮的，要站在舞台中央。

　　爱的遮掩和阴影已经散去了，压抑的自我得以尽力飞速成长，如同栽在活水边的青翠树，如同雨季的荒漠。
　　没有在那时彻底死去，如今你是从灰烬中复生的洁净凤凰，要去震撼世界。
　　你要的是史诗般的传奇，哪怕要使无数人流血。
　　你生来就有扰乱世界的可怕天赋。在人们开玩笑地喊你小恶魔的时候，命运的轨迹就已经为你划定了。

　　加隆的双眼灼灼发亮，如同内蕴深邃火焰光芒的蓝宝石，想象着自己作为七海君主的未来。整个大海，甚至大地，都化为自己身后的背景。
　　然而此时，四周万籁只是俱寂。

　　记忆里的圣域大而空荡。一些古旧的遗迹神殿，随便长的野草，看不到任何新事的痕迹。每座神殿也显得那么大而空荡，没有人的生气将其塞满。据说每个黄金圣斗士守一座宫殿，相对于宏大的宫殿来说，已经是太空旷了。况且那时所谓的黄金圣斗士还只是孩子，又况且他们还不时常在宫殿里守着。大部分时候，它们都空寂得犹如早已被遗忘。
　　然而毕竟圣域还是有人的，圣斗士，杂兵。他们每天都在忙忙碌碌，打扫，训练，出任务归来汇报，又离开，也有忙里偷闲的休息。有呐喊，痛苦，也有欢笑和歌唱的小调。

　　这里却是全然寂静的。
　　海皇的转世还在梭罗家，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而其他海斗士也还未觉醒。
　　壮丽的海底世界与城市，只有加隆在此。
　　独自守着一座空荡的死城。

　　如此纯净、广袤、无边无际的大海。
　　也许这仍然只是一个囚牢，尽管它望不到尽头。
　　现在你却自愿在这里。
　　又或者是因为已经没有可归去之所。此处即安身之地。

　　在无人的沉默之中，在这万物沉眠、为久远历史覆盖尘埃之地，是多么多么容易迷失在时间中。明天与昨日一样，重复轮回，生活其实只有一天而已。宛如永远宁静纯净的深海海水，时间在其间被凝冻起来。

　　你尽可以离开，进入永远嘈杂喧闹的世间。
　　你喜悦繁华，在众多人群之中穿梭，充满生机。
　　你却只是在这里，日复一日。宛如只靠对未来的想象得平静，得安宁，对抗这永恒般的孤寂。
　　又或者，使你平静的正是这孤寂本身。对未来的想象，不过是一种自我说服和清醒。免得被这沉睡的万物诱惑，与它一同进入安眠。
　　幻想里的未来，也不过延续之前的梦。荒诞而幼稚，并非你真正想要的。
　　毕竟，得到海洋甚或大地之后，你又想用它们做些什么呢。
　　你并不像撒加，热爱整理一切秩序，想要去治理它们。
　　你的想象不愿更近一步，发现越过它们之后只是虚空。它们只是一块尽头的背景板，并非整个世界。

　　加隆随手拾起地上的一个海螺，色彩斑斓，精致美丽。
　　小时候，大人们总是说，把海螺贴近耳朵，你能听到那种隐隐的浪潮声，那是远古大海的声音，是已死的海螺的记忆。
　　那时候撒加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不是什么大海的潮声。那是被放大的、自己的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现在加隆在深深的海底了。
　　海潮的声音，总是隐隐涌动在耳边。多么像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声音。
　　也许这是真的，他听到的是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声音。因为这里如此寂静。
　　隐隐的、庞大的、遥远的，使一切安宁。
　　也许那是自己的声音，鲜活的、跳动着的心。

　　在一个无法记住是哪天的夜晚，远在圣域的撒加梦见了加隆。
　　背景是小时候讲过的海底童话。深深的海底，有壮丽的宫殿，是堆满宝藏的宫殿，四周到处散落着珠宝。加隆打扮成海盗的样子，神气活现地站在宫殿中央，王座旁边。
　　王座上有一具衣着华丽、戴满珠宝的骷髅，是这里曾经的主人。它正在沉睡。
　　加隆抽出长剑指向前方，像在指挥军队前进，像在指示船的航行。
　　在他背后，那具骷髅正逐渐醒转，向他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