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爷爷 ...
-
遥远的记忆中的一个黄昏,
一个孩子从树后走出,
他的身后是一轮即将沉没的巨大火球。
他向他们伸出干净的手掌,
却换回了沉重的石块与嘲笑;
孩子孤单的眼神里,
充满了无声的渴望与悲伤。
终于,他慢慢的后退,
消失在那片深沉的绿色中,
地平线消失在那落日的余晖,
大地陷入了,永恒的
黑暗。
林萧的童年是伴随着爷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度过的。
从记事起,那沉重如同鼓点般密集,时而湍急紧张,时而平静而有力,就像一条悠远的河流,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中寂静而无声的流动着。那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汇成一种特殊的音乐,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他的生命中,成为他生命中最初的乐声,并陪伴他度过整个童年。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这些乐声还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不停歇的,沉稳而有力…亦如他对这个善良老人的永久怀念,那是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第一个人。
林萧的爷爷林屶是村子里资历最老的一位石匠,这一带不缺石匠,但手艺好的排得上名次的也就那几个,林萧的爷爷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方圆左近的人们都知道林老头那双手,平日里有事登门拜访的人不占少数,林屶的手艺可谓是小有名气。
林萧的爷爷年过半百,其妻早逝,膝下曾有一子;但有一年逢战乱抓壮丁,这小村子也不能幸免,林屶正值壮年的儿子林刚随着士兵便被抓走充军了。
在这一场劫难过后,不少家庭里的顶梁柱都轰然倒塌,在那些日子里,全然一片颓败之景,不久在沉重赋税的压迫下,很快闹起了饥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来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一些老人、妇女和幼龄的孩子。
林屶当年因为腿被石头砸伤而逃过一劫。当时林屶拖着那条残腿,在林刚被押走的队伍后拄着拐杖,老泪纵横的在儿媳的搀扶下,在后面跟了很久很久。
周围也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失去了亲人的可怜人。那一张张张年龄不一,失去了往日光彩的脸庞都在死死的盯着一个地方。
林屶直到衰弱的身体再也走不动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消失在自己模糊的视线里,那是他和儿子的最后一面,林刚再也没有回来过。
深深的无力感与悲伤在每一个人的内心中蔓延着,夺取着仅剩的希望。最终渺茫的希望终于化为灰烬。绝望化作漫天的大火,疯狂的将万物吞噬其中,直到生机不再,一切变为寸草不生的荒芜,干涸龟裂的土地上唯一仅剩下水滴便是人们用血作的泪水。
在在林刚被抓走后,生活的重担完全压到了过门没几年的儿媳妇王秀兰身上,可是一个女人又能做些什么呢。林屶腿脚不便,生计只能由儿媳来维持。由于过度劳累,再加上心情抑郁寡欢,果不出五年,仿佛应了某种预兆似的,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她用力的握住林屶的手,蜡黄色的脸上被疲倦与灰败充斥着,她用一双黯淡而带着些许歉然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林屶的眼睛。她的嘴唇已经吐不出完整的话语,她用枯瘦的指尖把临终前想说的话一点点的写在林屶粗糙的手掌上。
王秀兰嫁来前曾随着一个大户人家里的小姐当过几年伴读,自也认得一些字。
当王秀兰写完最后一笔时,终含着哀冤下了九泉。林屶泪流满面,他岂不知儿媳的所想,讨到这样的媳妇是他们家祖上积德,媳妇一直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若是不嫁到他们家来,恐怕也不会沦落至此。她直到临死前还心心念念着这个早已残破不堪的家,担心着他这个老头子,自责无法继续将将公公照顾下去。
林屶几番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的凄凉可想而知,只不过是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的活到了现在。
那十来年间年灾祸不断,战事连连。妖魔趁机横行于世,荒野尸骨相藉。在这样的时代,人命如同飞蓬。
人们死的死,伤的伤。新坟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那些年一切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传闻夜里都能够听到厉鬼凄厉的嘶鸣声,怨气冲天,民不聊生。日日夜夜徘徊流离在阳间的鬼魂不肯离去,人间如同炼狱。
后来直到天下太平,新的王权建立在鲜活生命的逝去与妇孺的眼泪之上。
能活下来的,经历过这些苦难的人,直到老去还依清晰的记得当年的惨状。
能活下去,就是最好的。
林萧的爷爷在遭受这些苦难后,并没有消沉垮下,而是在这风雨飘摇中拄着那只老柺用力的站了起来,用那被岁月侵蚀过的,已显得不再挺拔的宽阔后背扛住了来自生活沉重的打击。
也许灾难可以摧毁老人脆弱而普通的□□,但支撑他活下去的是钢铁般坚不可摧的意志。
7岁的林萧坐在门口的大树下,阳光被浓密的树叶遮挡,只剩下被筛落一地零落的碎片。此刻他正聚精会神的注视着不远处雕琢石料的爷爷。
夏末的阳光依然炽热猛烈,如同一只无形的怪物,张牙舞爪的烤炙着万物,夺取着广袤大地的湿气与生机,一切都显得蔫巴无力。
爷爷拿着沉重的,在阳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锤子,和同样巨大的凿子,用力敲打着一块五尺多高的原石。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充溢着这个农家小院。
林屶赤着上身,麻布衫结实的在腰间打了个结。苍老松弛的皮肤暴露在炽热明亮的空气中。厚实宽阔的胸膛淌着汗水,缓缓滴落隐没在腰间的衣衫上。
他的动作并不因年龄大而显得滞顿无力,而是透着一股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行云流水般的分明中蕴藏着不一般的爆发力。
偏黑的因常年在日头下劳作关系的古铜色皮肤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布满深浅不一沟壑的老脸,也在这时焕发着不一样的光彩。仿佛年轻了不少。
苍老如同枯枝般的臂膀,此刻青筋暴动。一双有力的,筋络根根可辨的大手,认真的挥动着铁家伙,高高的扬起再落下。
太阳下,这道身影坚定如同磐石般的伫立着。
林萧用他那双明净发亮的眼睛注视着爷爷,他莫名地从那道苍老的身影中感受到一种坚定的力量,好像是将一枚铁钉缓慢而有力的钉入木板,带着力量与美,仿佛以亘古不变的姿态。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林萧就很崇拜爷爷,因为爷爷的那双手可以将无数块坚硬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打磨成想要的东西。石臼、石磨、石凳、石桌…在林萧眼里,那双手仿佛是无所不能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林屶喘着粗气停下了动作。林萧见状,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盆水端了过去。
林屶慈祥地朝着林萧的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家伙放在了一边。将麻布衫解下,浸着盆里的凉水,抹去脸上的汗水,顿时一股凉爽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一瞬间全身的疲惫之感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他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孙子,他们这一老一少也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了下去,在最艰苦的岁月中,林萧是他的全部的精神支柱。
这么多年,两个人就这样互相依靠着活了下去。
“ 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林屶爽朗的笑着,笑容揉进了深深的皱纹里。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轮耀眼的红日,阳光灼热而刺眼。
林萧仰起脸看着视线上方那个不再年轻的老人,阳光照在在林屶微笑的,刻满风霜的脸上。
林萧突然间发觉,他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那个牵着自己小手翻山越岭,仿佛走多远都没有问题的男人了。
他已经老去,不再是你的英雄。
阳光与大地一片沉默。
林萧忽然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