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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Chapter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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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莱妮走过的苏联土地比我们谁都要多。关于她在1941/1942年之交那次冬季劳军演出,我暂时只想起以下故事:
1. 莱妮的保留曲目包括《我等待你》、《故乡的星光》、《有朝一日》等等,她所过之处逃兵数量显著增加,至少包括五十九名士兵外加十二名军官。
2.某空军大队全体成员从极为紧张的口粮省出一份,在莱妮离开之际送给她一座巧克力山。
3.红军突袭某步兵团驻地,正在演出的莱妮加入战斗并用铁拳击毁了一辆坦克。
诸如此类。坦白讲,这些基本是汉斯、京特、Apasch和弗拉基米尔在苏联小木屋编造出来的。弗拉基米尔是汉斯收养的小猫,每个凌晨五点半准时把他挠醒。和主人一样,它时刻都要吃。*飞行员从没真正挨过饿,但是年轻躯体的黑洞好像永远无法填满。德国人不知不觉效仿房东,脸上挂出了俄罗斯农民永世的忧愁神情。
然后罗伯特登场了。我们提过空降猎兵上尉罗伯特·赫菲尔德先生没有?他就是骗京特从军的那个前辈,两人在少年团时代结下了说不完的情谊。那时战场电话线路没有加密,空军、陆军和党卫军都孜孜不倦互相窃听。京特就在听筒里和老友意外重逢,跑去伞*兵的地盘过了一夜,回来时带着满腹谈资。*“你敢相信加拿大警察早上吃什么吗?”
听到单词“吃”,小猫立刻喵了一声。京特说,罗伯特有个在安大略蹲战俘营的战友,一度成功逃亡,到蒙特利尔才被逮住。澄清身份后他受邀在警局食堂用早餐,菜单选择如下:
果汁:橙汁、葡萄汁、葡萄苹果汁
第一道菜:麦片粥加牛奶,或牛奶甜玉米片
第二道菜:白面包加黄油,炒蛋、煎蛋、煮蛋任选;配煎培根和吐司
热饮:柠檬茶或奶茶。咖啡或可可。加糖或奶油。*
京特补上最后一刀:“这还只是日常菜单……不光警察,每个雇员都能随意点想吃的任何东西。我们军官餐桌上从没这么好——从来没有——”
德国人的感情深受伤害。不过那年大家二十岁,沉重的心中还能涌出一些玩笑。隔天战地记者E·P(欧根·普莱斯,不是艾·普芬尼希)从联队总部前来采访汉斯。记者坐在他眼中肮脏原始的小木屋角落,默默记录下糊墙报纸、老旧木桌和“全德空军最年轻的成功中队长”,还有汉斯的笑,汉斯在空中始终冷静的声音……
记者首先被他们的问候吓了一跳。
“记者先生,您真正了解宣传战吗?外面的高音喇叭每天向俄军阵地劝降,宣扬资本主义优越性。Russkie soldaty!对面的谢尔盖和伊万!你们知道加拿大警察早上吃什么?——这样子。他们也用高音喇叭回答,答案从玉米、可乐、驯鹿到美国人,什么都有。”
E·P记者陷入迷思。他求助地环视汉斯、京特与赶来凑热闹的霍斯特和普施,然后是脚下的Apasch,桌上的弗拉基米尔。每张面孔都一本正经。最终报道非常怪异,你可以在1942年3月22日的维也纳报纸找到原文,标题是《施特雷洛少尉的大日子》*。
不过我有点后悔讲这些了。我不想让你们以为东线是一个大游乐场。它是一个大疯人院。就好像闯进了康拉德的地球黑暗中心,没有一个逃脱者坦诚描述它,那未免太阴暗了,谁都不会相信。最终汉斯自杀了,莉泽成了(如果你信艾丽卡)性变态,而莱妮……
金发碧眼,无忧无虑,这就是电影里的莱妮·伯恩哈特。认识施特雷洛的时候,她几乎和银幕上一样欢乐。连同新娘在内,昔日的中学女生聚在莱妮和艾莉泽身边。她们感兴趣的与其说是东线的真面目,不如说是形而下的部分。也许她们不够厚颜到问出口,那些对军中女性“部队的自行车”“军官的床垫”之类刻板印象是不是真的。不过,这问题肯定出现在每个姑娘脑海。莱妮微微红着脸。她脸红是因为她其实还没有男人。
我不是说莱妮身上也有几分色^情狂气质。她是一个标准的女人,她认同社会规则。她喜欢好名声。当她周围的人都在恋爱,她也想要一个王子。她相信婚姻让生命显得更加珍贵,让战争和死神变得不太可怖。她还相信孩子是女性的荣耀。
“您在杂志采访里这样谈:‘我的妈妈有一枚德意志母亲勋章,表彰她为民族抚育了四个健康孩子。她是我心中的女性榜样。’……”埃诺对莱妮套近乎时说,“这样不好。勇气可以用勋章度量,孩子应该属于爱情……”
艾丽卡只听到前半截,翻着白眼走了。她感觉这两个人非常相配。失去莱妮的恐惧把她弄得稀里糊涂。她开始竭尽全力阻碍莱妮的堕落。要不是她的努力,莱妮可能早就忘了这个人。表面上没有发生任何情况。直到那一天,莱妮宣布要结婚当母亲,艾丽卡总算记起自己肩上还有个脑袋。她把事情处理得很漂亮,你必须承认。
“安娜的父亲,搞不好是生命之泉哪个配种的SS,或者你的汉斯。”艾丽卡试图说服听众,“莱妮和那个人从没私会过。”
但是莉泽已经不比1942年好骗了。“肯定有,他们可以趁空袭见面。大家都躲起来,你想干什么都行。”
“别推己及人好不好。”艾丽卡教训。“快去找神父忏悔,因为你的变态行径一直在削弱德国空军战斗力。”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你们怎么做的,那是什么感觉,为什么普施从来不肯?
“我只是在想象。”莉泽傲慢地回答。
她想起警报声中的热烈呼吸,想起一些嗓音和视线,想起指间柔软的,越来越湿的金发。那感觉如同沉没水底,被排除在人世之外。那是一种幽灵的激情。“有谁会喜欢?”
莱妮其实不喜欢。莱妮把约会搞得像偷情一样,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没有梦见过埃诺,但是他和他的各种消息粘住了她的生活。有时听见飞机,她会抬起头。艾丽卡及时从维也纳回来,用正确的思想驱逐了那个闯入者。莱妮不该找个军人——反正她父亲也是军人;莱妮值得更非凡的伴侣——莱妮本身就不缺名利;埃诺连个勋章都没有——莱妮对汉斯的勋章已经看厌了。
“到时你该怎么养自己,怎么养我啊?”艾丽卡抛出杀手锏。“你记得你的美好生活都感谢那群坐办公室的男人,他们喜爱你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如果你和那傻瓜在一起,谁给你提供额外配给,谁送你古巴咖啡豆,谁为你通过外交邮包从巴黎走私化妆品和新衣?”
于是莱妮制定了一系列规矩。她开始发展共同的朋友。每到周末下午,那两只可怜虫偶遇在别人家的客厅,僵硬拘谨地谈论新电影(或汉斯·施特雷洛的动态,为未婚妻叹息,等等),期待来一场空袭。到了夏末,莱妮工作的巴贝尔斯堡摄影棚因为轰炸断电,正在拍摄的《牺牲》停摆了。她没告诉艾丽卡,设法往加图机场打了个电话:“你猜我在哪?”
“我的老姐夫在那边有间度假小屋。”埃诺用一种造作的老兵口吻说。后来他解释道,当时在办公室里,几个战友正竖着耳朵。莱妮把木屋里外看了一遍,卧室窗户很大,正对树林。别怕野兽,他半开玩笑地拍拍枪套。后来他们去散步,只发现了松鼠和野兔。
第二天临近正午,埃诺悄悄离开熟睡的莱妮,走到镇上买些食物。阳光洒满街道,他突然看见姐姐家的车停在餐馆外。
“你保证他们不会来的!”泪水涌进莱妮眼眶。
“我不知道。”他跑得满头大汗。“这是天意,就让他们发现好了。千万别哭,我们一起去开门。到底为什么不?”
她顾不上听他说什么。她急匆匆收拾东西,刚合上行李,屋门口就传来汽车响动。“你想办法,我藏起来。”她惊慌又严厉地指挥他。
她选择的藏身之处是衣柜。在樟脑味占领的黑暗空间里,她听见埃诺说他正要去找钱夹,大概掉在通往小镇的路上。他姐姐西比尔(她叫这个名字,却很缺心眼)开他玩笑,问他为什么像只身击退了三头熊,是不是被哪个放荡乡村女招待迷倒了。一阵叽叽咕咕,他们带上房门。莱妮从窗口跳了出去。后来她给他寄信,他没有回。
很久以后,莱妮忍不住对西比尔吐露了(她们成了不错的朋友)。做姐姐的说,不能怪她,都怪希特勒。
又过了几个月,艾莉泽在她家对付论文。
“你们听听,这段翻译像不像样:‘……我心里怀着灼痛终于明白过来:所有曾经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多么自欺欺人。我明白了,当你爱着,对这份爱情,你就得超越世俗观念的幸福或不幸、罪孽或美德,去作更高层次的思考,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考虑。’”*
莱妮突然好受多了。有些人读过许多书,早早明白所有经验,到头来还是跳不出牢笼,只能事后追悔。“这是什么?是谁说的?”
艾莉泽抬起头,慢慢露出淘气表情。“最好别打听,他可是敌对势力,是个俄国人。”
莱妮含混地说,共*产~D的话偶尔也有道理。
*弗拉基米尔:汉斯在东线收养的小猫,出自他的通信,1941年冬
*菜单引自加拿大逃跑王Ulrich Steinhilper
*见1942.3.22维也纳报纸Das Kleine Volksblatt,三到四版
*引文来自契诃夫小说《关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