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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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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情况下,随着第一个误会的产生,一个又一个误会便接踵而来。不,我不是在说大家对约瑟夫的误会,而是最最最开始,造成约瑟夫今日不幸源头的那一个。
大约二十年前,当约瑟夫·赫尔贝格与莎拉·温克勒去登记结婚时,那个苏台德小城民政局的办事员正急着回家看刚出生的孙子。这位即将退休的老人耳背,视力也不大好。等回家仔细欣赏结婚证明时,新婚夫妻才发现自己的姓氏被写倒了。也就是说,莎拉没有从夫成为赫尔贝格太太,反倒是约瑟夫变成了一位温克勒先生。
话说回来,头脑精明的约瑟夫很早就意识到赫尔贝格这个典型犹太姓氏会妨碍自己,因此当混血妻子的日耳曼姓氏从天而降时,他干脆照收不误。改名换姓之后,他顺顺当当从大战后破产的贵族家庭廉价收了不少好东西,赚得第一桶金,干脆举家搬到柏林去了。
此后无论魏玛还是帝国时期的人口大普查,他都一口咬定婚前的证件毁在一战,自家从来都姓温克勒,和犹太人没有半点关系。起初是出于虚荣,后来却成为一个性命攸关的谎言。
现在,我们可以暂且搁置下这个关于姓氏的大误会给约瑟夫带来的下一个大误会,也即他此刻不幸的前因,先关注眼前这个尴尬至极的场景了。假如茨威格还没流亡天涯的话,他大概可以用上万字为在场四人的心理活动做一番细致入微的生动剖析。但我只能告诉你们,莱妮下意识扯掉了堵住鼻血的棉花:“你再说一遍?”
约瑟夫霎时蔫了。他双手搓来搓去,眼睛盯着鞋尖,嗫嚅着说:“你……我喜欢……”
莉斯忽然叫道:“哎呀——头痛死了!”然后消失在了门外;汉斯也跟着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踉踉跄跄跑出去了,顺便关上了门。
莱妮轻轻吐口气,抱起胳膊:“干嘛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给你写过很多诗……”可怜巴巴的约瑟夫展现出西西弗斯的勇气。他毅然提高音量:“日日夜夜,五十六首《致海莲娜》!有十四行体、维拉内拉诗、歌谣体,还有波德莱尔那种……”
莱妮赶忙让他安定下来,指望她分清诗歌体裁是不现实的。“啊,这很好,很好,谢谢你……你可从没给我看过!”
“我尝试过。”他声音又降低下去。“但是你喜欢那个温克勒中尉。”
“我……”她一时语塞,头脑里千万个想法呼啸而过。独来独往的书呆子约瑟夫亲口承认对自己的痴心,她不免感到一种混杂得意与厌烦的快感(她绝不会承认这点);至于上次的弗里德里希·温克勒……让他去死好了。
但比起这一切纠葛,她最在意的是不能被父亲发现自己四处卖弄风情。她担心遭到拒绝的约瑟夫会像报纸上那类失恋者一样,在自家楼下辗转徘徊,说不定还要抱着吉他哭诉(谁知道书呆子会做出什么事来),那样父亲就什么都知道了。
莱妮咬咬牙,用平日精心练习过的角度偏过头,睁大眼睛,双唇微启,满脸天真无邪。“瞧你在说些什么呀,约瑟夫·温克勒!我可从来没考虑过什么爱不爱的。元首说过,青年学生应该……”
医务室的墙上张贴着大幅《纽伦堡法案》示意图:如果一个人的祖父母四人中全部或三个是犹太人,则该人在法律上即属于犹太人。旁边则是人种辨识画,一张画着一个北欧脸型的船长,他长着一双鹰目和罗马式鼻子;一张莫泽尔河区的西欧型女人,轮廓分明,略显消瘦。他们属于高贵的金发的雅利安种族,而底下那个生着黑发和鹰钩鼻的,则是下等的犹太佬。
“……所以,约瑟夫。”莱妮闭上形状完美的嘴唇。
“舍尔曼医生回来啦!”木门啪的开合,躲出去的两个灯泡蹿进里间。莉斯把外套往床上一扔,迅速跳上病床;汉斯捂住胃正要开始哼叽,校医已经气势汹汹杀进来了。
“都在我这里干什么?一个11年级B班,又一个11年级B班?!没事就回去上课!”
“等等医生,我的鼻子——”
太迟了。医生认定他们存心逃课,不由分说将四人全部轰了出去。
“我想我们会被它害死的。”咖啡馆的小圆桌边,汉斯正襟危坐瞪着自己那份覆盆子冰淇淋。与此同时,他的三个同伴正在大快朵颐,将自己的头痛、鼻血和破碎的心统统抛诸脑后。
“死了下午就不用上体育课了。”莉斯慢条斯理舔着自己的小勺。她的头痛消失了,逃学来吃冰淇淋就是她的强烈提议,为了满足上次未完成的心愿,尽管她一点也不爱甜食。再说了,四人一致认为宁可被学校处分,也不要回去面对丧心病狂的化学老师。
“请再来一份!”她扭头招呼女侍应,又指指约瑟夫面前见底的杯子:“这位也要。”
汉斯一听“体育课”便抄起勺子。例行长跑乃是他生活中乌云的一个重要源头,因为体育老师总是当众哀叹“施特雷洛先生,您能滑翔几千米,为什么就不能顺顺当当跑完同等距离?”,然后给他一个可爱的四分,任凭其他学生笑作一团。
约瑟夫自始至终都在埋头狼吞虎咽,好像他吃的不是冰淇淋而是土豆泥。“你不冷吗?”莱妮皱着眉头,一面把小勺往嘴里送,动作十分优雅。
约瑟夫缓缓停止动作,凝视着消失殆尽的冰淇淋球,一字一句吐出:“我没法告诉你我是否寒冷。我的心已经冻结,我的感官认为我不必再接收外界鸡毛蒜皮的小事。”
“……”
汉斯勺里的覆盆子抖到了莱妮裙上,莉斯眼疾手快抓住他的外套才没一头栽到桌下。这对的二重奏笑声惹来了许多目光,莱妮连连追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约瑟夫陷入沉默深渊。在刚才的瞬间,他的心态经历了嗜血杀手到看破红尘的变化。莱妮在这里。他之所以也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哪怕一小时前才遭到对方无情拒绝也不要紧。过去他随时可以看见她,也满足于这种宁静的单恋。既然他的偶像马赛尔·普鲁斯特说过,爱情中有一种永恒的痛苦,幸福在爱情中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那他有什么理由不去享受只属于自己的这份爱意,它带来的痛苦、灵感和其他一切?对他而言,关于莱妮的念头永远伴着少女松散的金发,春日菩提树氤氲的气息。
眼下一切都变了。还是普鲁斯特说的,每时每刻我们与爱人的关系都在更新;一个问题解决就有新的冒出来,我们的眼睛只能永远盯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对约瑟夫而言,现实让他朝不保夕,前几天那人的出现更是一记警钟。直到审判日来临,他只想在莱妮的生活留下一点印记。
“莱妮,我有一个计划。”他淡定地张开嘴,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你可以拒绝我,但请不要拒绝它。”
笑声消失了。
“我打算为你写一个剧本,只属于你的剧本。你说过你想参加明年四月的中学生戏剧比赛……就当是告别礼物。我恐怕就要离开,我是说,我们快毕业了,对吧?最后一次机会就在明年。”
“然后呢?”莱妮冷静地问。“什么样的剧本?”
“我不知道。但是它就在那里,只等我伸手从云端将它摸索出来。给我一个承诺,我今晚就去寻找它。”
“好吧,我答应你。”她心跳得飞快。“只要你写得出来,我就会用的。”
莉斯发出一声含义暧昧的鼻音。如果不是考虑到她请客,莱妮肯定会揍她的。汉斯不动声色地轻轻碰了她一脚,她脸上泛起红晕:“干什么?我只是好奇,就伯恩哈特一个人该怎么演戏?”
“谁说我一个人了?”“独角戏也不是不可能的——”莱妮和约瑟夫同时回答。话音未落,约瑟夫忽然面色大变。
一部车停在这家以甜点出名的Cafe门口,几个柏林Polizei正在推门而入。从他们制服上繁缛的徽章纹饰看,这些人官职都不低。果然,咖啡馆老板立刻凭空出现,忙不迭前去招呼。
在这个时间凝固的瞬间,我来告诉你们,事情——就是我们还没讲的那桩误会的误会——是这样发生的。开头我们说到约瑟夫的姓氏完全是个误会。而柏林的一位Polizei少将A·温克勒(碰巧是之前那个弗里德里希的父亲)在上周日夜里撞见约瑟夫时,后者正独自在空荡荡的街头晃荡。
出于职业习惯,温克勒先生随口盘问了他几句。一听见眼前这个黑发少年与自己相同的姓氏,他忽然回想起过去某桩荒唐事来。年轻时那个温顺的情妇,鬼知道她是个犹太人……他越打量约瑟夫越像那么回事,地摊文学里常见的那类情节开始在他心底生根发芽,总而言之,多喝了几杯的老温克勒死活认定约瑟夫是他未曾谋面的儿子,非要把他往家里带。在遭遇反抗时,还昏头昏脑的嘟囔:“别闹了,孩子。你说你妈是不是那个苏台德的黑发小甜心?……”
约瑟夫就此吓傻,居然真被带进了空无一人的温克勒家。紧接着他反应过来,没命往外跑,期间打翻花瓶一个,相框若干,顺便认出其中一张照片的主人公是同班同学莉斯·舍恩。至于老温克勒的身份,是否真的与自己母亲有一腿(上帝保佑温克勒太太),可怜的约瑟夫一概不知。
“就是他。”在同伴疑惑的表情里,约瑟夫浑身僵硬,只有嘴角还能微微翕动:“那个灰头发的,就是我说的那个M……”
“那个变^态?”汉斯探头探脑。
莉斯嘀咕了句什么,听起来像“活见鬼”。她忽然站起来,直往那几人走去,意外地撞上了温克勒先生。在她同学紧张的注视里,他们交谈起来,然后一齐望向这边。
“哈罗。”
在温克勒先生眼里,他只看到两个教养良好的中学生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冲他摆手致意,清一色的金发,赏心悦目(约瑟夫神秘消失了)。在清醒状态下,他还是比较喜欢日耳曼长相,因此他向可爱的祖国青年们赞赏地点点头:“孩子们,都早点回家去吧。今晚可真像不太平的样子!”
话归如此,直到夜幕降临很久,逃学四人组才意识到一位柏林警官的每句话都是金科玉律。
莱妮的夜晚过得极其不快,她把一切归咎于罗森霍夫老师的毒气:她的鼻血正好在客人面前再度汹涌而出,不知何方的嘈杂声响又让她辗转反侧。最后她决心明天就退选化学课,这才心满意足的入睡。
汉斯一回家就开始呕吐,不得不像吃了过多发泡奶油的六岁小女孩似的,抱着热水袋躺在床上忍受父亲责骂。弟弟格哈德好心的在他枕边念《埃米尔擒贼记》,念着念着,自己倒趴在他身上睡着了。不知过去多久,小格哈德忽然惊醒,拼命摇晃哥哥的肩膀,让他看外面的红光。睡眼惺忪的汉斯艰难爬起来,拉开窗帘。
夜色深了,但几条街外明亮如昼。“噢唷唷!”他清醒了。“消防厅吗?奥拉宁堡大街的犹太教堂着火了……”
莉斯缩在沙发背后发抖,手里紧紧抱着电话。或许她本该蒙头大哭,泪水却被楼下粗野的呐喊、纷乱的脚步暂时吓退。如果……如果……她在等待一个天底下最不靠谱的人。
门铃响了,一位军官站在外面。他衣着整齐,皮靴锃亮,看上去毫无惊慌之色。为了给姑娘留下深刻印象,他还是画蛇添足背了杆步枪。
“弗里茨,恩斯特叔叔走了,全完了……”少女痛哭流涕。
约瑟夫家?出人意料,他家那条街反而是最平静的,但这些并不能阻止他们意识到真相。温克勒先生和太太跪在Tanakh(犹太圣经)前流泪祈祷,约瑟夫在自己的房间里奋笔疾书。恐惧化作一股魔力将他支配,他拼命的写,拼命的写……有生以来,他从未这样写作过。这样无休止的右手活动把他心中沉重的恐惧都甩了出去,文字的旋律激荡在心中,给他迎接一切的勇气。但只要这旋律停息,寂静就给他带来剧痛,因为在寂静中,人可以聆听,可以观察,可以思想。
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