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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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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要讲一个夜晚的故事。故事里有飞行员与美女,有抗拒与追逐,有泪液与汗水,有谎言与爱情。不过这并非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爱之夜,没人亲嘴。
本章完
(艾:“多么眼前一亮!”
笔者:“《源氏物语》最受称道的章节没写一个字。留白是一门源远流长的艺术。”
艾:“难道不是因为作者写不出来?”
笔者:“您真聪明。”)
坦白说来,描写“爱情诞生”堪比“主角自杀”,是每个写作者的噩梦。此类场景尽可以由爱欲主导,最大的动机就是脸蛋好看。但本文不予考虑。
剩下一条路线是纯粹形而上的。要么依赖对白:自以为是的滔滔不绝,给作者机会夹带私货,证明角色间精神相契,绝对是圣洁的,脱离低级趣味的爱情;要么就描写。环境描写,动作描写,神情描写,各种描写,拼命暗示,生怕读者看不明白。然后!来一点小小的嫉妒刺激,傻瓜人物灵光一现,成了。总而言之,无论哪种写法,一切都将不可避免地滑向庸俗。有例为证:
黑夜笼罩的半山。一块收割后的葡萄地。两个人影并肩坐在葡萄架下。他们先跳了大半小时舞,沿着车道和羊群赛跑,终于意识到时间危机,不得不改抄小路下山,现在走累了。新月,星光,凉风。景色朦胧,可能在暗示不确定的未来。视角拉近,他们的手短暂相叠,不久又松开。拉近,再近:汉·施特雷洛德意志英雄的石像下巴,艾·舍恩贴了两层的长长长长睫毛。睫毛不断颤抖。好,稍稍拉远。“你听见夜莺了吗?”他发问。潜台词:夜莺只为有情人歌唱。对白开始了。
为了通过审查,不可议论时事。就谈宗教吧。艾莉泽最近开始研究东方学。她问汉斯,是什么将灵魂和肉身束缚在一起,是什么让人类遭受无穷无尽的痛苦。答案不是世间万物,不是任何神祇,却是大家妄想出来的“自我”。显然以上讨论毫无必要,只不过笔者想卖学识。
又或者谈鳞翅目。他们会交换童年的蝴蝶观测经验,汉斯说起一个痴迷蝴蝶的古怪白俄,他们曾在30年代短暂地成为邻里(那人笔名叫西林,真名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现在到美国去了);蝴蝶与爱情的种种奇闻,随之而来的无限遐思。
自然汉斯还可以大谈蔷薇目植物的分科,莉泽谈作通格语言的标记,谈得那么融洽投机,仿佛出自同一张嘴。以上也完全没有必要,正如动物求偶时的各种举动,唯一目的只是显得自己比对方更机智。
就这样,对话得填满一张纸。时间在山风里摇漾。寒冷是不可或缺的,要么莉泽,要么汉斯,总有一人会轻轻打个喷嚏。然后她解下自己的丝巾。他低声说,他想把这当作飞行吉祥物。暖意闪现在她斯拉夫-北欧合体的冷淡面孔上,温柔地,母性地,她摇摇头——“幼稚鬼。”
如果是女方打喷嚏就更好办了。很可能他没有多余衣物,就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圆盒。红色包装,印着“Schokakola 1940”。高浓度的飞行员巧克力。她应该可爱地撇嘴,说黑巧克力不属于她的可食用物范围。他失笑,把他的船型便帽递去。她扣在头顶,模样滑稽。不要动,他伸手把她的一绺发卷从帽子里拉出来。玫瑰馨香暗中弥漫。他有些恍惚地去嗅手指。静默。颤抖的呼吸。静默。
“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人。”
他战战兢兢问,是不是他碰巧认识的人。
“对,我在想你的同学波尔蒂。”
是时候亲一亲了吧?不过,那玩笑得逞的姑娘会立刻躲开,公事公办地提醒他末班车时间,让小伙子晕头转向。他向前,她后退。再向前,再后退。最多三个来回,不然艾莉泽会撞上树。或许她就撞上了,无路可退。活该啦。
“波尔蒂那小子不知道自己多走运。”年轻人跳脚。“可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是个大傻瓜。”
“你也是个傻瓜。”
“对,因为你了解我,所以你应当想着我!”
“你总是这样捉弄老同学吗?”
“不。一个士兵从不捉弄人。”
莉泽迟疑了。“可你还会参加下一个聚会,还会有下一次登山,下一个月夜,下一朵玫瑰。”
她扭过脸。尽管非常昏暗,他还是瞥见她眼角一闪而过的亮光。“你为什么哭?”他呆呆地问。
“因为你要走了。”
他快步上前吻了她。
维也纳午夜电台播送到此结束。观众朋友们,晚安。
(“太好笑了。”——当事人艾·舍恩真挚的读后感。
“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不写。”笔者仰天长叹。)
可惜本期连载毕竟不能开天窗。让我们再努力一番,看看这个故事还有没有升值的空间。设想葡萄地里不止两位主人公,还有一群游戏的农家孩子?亲嘴还可能发生吗?
无论如何,对接吻更热切的那一个并不是艾。你们知道,不,你们将第一次知道,施维夏特的汉斯在默默忍受,因为他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他父亲了。施太太向亲朋好友单方面宣告离婚,借工作头也不回跑去了西里西亚。与此同时,施特雷洛老师不再当老师了,一股脑奔向重新入伍的前程。那个全年没假回家的可怜孩子心烦神乱,颠三倒四,莉泽甚至不是头一个和他出来的维也纳姑娘。或许他急着想要一个自己的家……
然后二人又花了不少时间探讨波尔蒂·W及其他人。
“他们都在城里喝酒。”汉斯说。“今晚门禁时间到凌晨两点。我们明天上午回国的火车。”
“你别说了。”
“……前几天施维夏特出了件匪夷所思的事。一队Me 109战斗机在机场模拟对地袭击,最后一架俯冲得太低,砰地拍向地面——弹得老高——居然又飞走了!那家伙真是死里逃生。”
“那家伙不会就是你吧!”
“自然不是我也不是波尔蒂。你在担心吗?”
“是你我会哭的。”她哀叫。“我会天天抬头看飞机,然后遗憾而死。让波尔蒂见鬼去吧,显然他认为我是个头脑浅薄的女表子。”
“别再和那群人浪费时间了。”他恳求地注视她。“学他们的样不会让你可爱。你把自己弄得像个复活节彩蛋。”
艾莉泽站起来,模样比任何时候都接近一只噎着的红弯嘴犀鸟。
“而你——你就像个花痴!我昨晚全都听说了,你和乌.尔莉.卡之外的那姑娘,那个汉娜表妹的同学——”她倒出那个名字。
汉斯跳下地。他抱紧残存的尊严看了眼表,嘀咕末班车时间快到了。谁也没打算多说一个字。
然后那群孩子登场了。
你们知道,奇异之事都是在沉默中开始的。当时谁都没有发现日期的特别。那天是1940年的11月9号,水晶之夜事件两周年,也就是恩斯特·冯·拉特死去两周年。恩斯特生前是舍恩家的亲密朋友、小艾莉泽似是而非的保护人,或许现在依然是呢?
反正,那群孩子就登场了。很难解释他们为何接近一对明显在约会的大人,如此贸然又恰到好处,还想听其中那个咬着嘴的男性讲飞行故事。的确,孩子们有可能凭借制服辨认汉斯的身份——一个空军,一个战斗机飞行员。戈培尔部长的教育多么成功。一个男孩甚至点名要听“击落英国佬”。
“啊,还是来一个没有汤米的飞行故事吧。击落汤米只会让你们小家伙睡不着觉。”汉斯对孩子们分外亲切,想看莉泽什么时候会离开。不过她没有走。他当然也没有遇见过汤米。
“在我们施维夏特有一个飞行员。呃,他暂时无家可归,只好总是飞行。”
“他的飞机是Me109吗?”
“对,是109。在数不清的时间,飞行员走过数不清的地方,从波罗的海到阿尔卑斯,从莱茵河到多瑙河,他四处漫游,始终在寻找……”
“寻找魔法武器?”
“……怎么会,他在寻找,呃,一朵美妙的蓝花*。”
艾莉泽背过脸,也许在偷笑。
“好几回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每当他亲吻过蓝花,飞行员就变得更加失落。糟糕,又是冒牌货。在遥远的记忆里,也许是梦里,飞行员曾经见过蓝花。他已经想不起花的模样,但他明白,只要找到那朵花,幸福就会到来,从此他的生命会充满笑声和希望。以后你们会在文学课学到的。
“有一天飞行员遇到故障,只好降落在原野上。这时他碰见了爱丽丝。爱丽丝是一朵高山来的小小雪绒花。现在她把自己涂成红色又安上刺,假装一朵玫瑰。也许她在山上太寂寞了……”
他编不下去了。
“爱丽丝并不全是因为寂寞。”艾莉泽说:“她长大了,不能总是躲在山上。独自穿过山下的世界又让她害怕。她想要寻找一位魔法师。那位魔法师隐藏在人群里,没有谁知道他的模样。传说魔法师的吻能去掉束缚她的根须,把她变成一只自由的海鸥。”
“飞行员和爱丽丝很久前就认识。”汉斯继续。“他们是要好的朋友。现在飞行员告诉她蓝花的事情,‘爱丽丝,要是你见到蓝花,请为我转告:有一个人始终在寻找她。如果她畏惧阳光,他情愿一生面对夜晚。’”
艾莉泽叹了口气,好像深受震撼。
孩子们也是。“花儿怎么会说话?这故事根本不是真的。”他们都跑掉了,只剩下一个大眼睛的苍白女孩。
“唉,爱丽丝心里恼火,也对飞行员说起了魔法师。”艾莉泽继续讲。“她遇到过不少自称的家伙,他们都不会魔法,只想把她摘下。最近她又认识了一个年轻人。爱丽丝很清楚,年轻人并不是魔法师。她甚至不想尝试他的吻。她对他的情感只是像观察一朵鲜花——被美丽吸引的时刻,已经能看见凋谢的样子。明白地说,是一种猎奇心态。可是飞行员不懂,他还挺生气!”
“这个故事我听过。”小女孩说。“最后飞行员发现他梦里的花可能并不是蓝色的,爱丽丝发现让她飞翔的也不一定是魔法师。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自知的微笑在年轻人嘴角浮现。“可能我们的故事不完全一样。”汉斯小心翼翼说。
“可能他们还没打算那么快。”艾莉泽小心翼翼说。“他们约定各自漫游,直到天意让他们重逢。说不定哪天飞行员会再一次远行去寻找蓝花……”
“也许他已经找到了?”
最后的听众也跑了。绿色的眼睛热切寻找着深色的眼睛。他佯装在看星星,吹起口哨。
当时她还不能辨认《雪绒花》的曲调:
“如此寂寥,小花独放;
就像我们的人生
直到两颗心找到对方。
充满爱情、幸福和阳光的生活,
来自这小小花朵。
从前有朵雪绒花,
一朵小小雪绒花……”
“末班车!”
他拉起她。紧紧握手,一路奔下山坡,奔过贝多芬徘徊的槐树林。帽子掉了,并不知道。一前一后跑上马路尽头的电车站台,见还有人,松了口气。那个佝偻的老妇人在嚼腌黄瓜,气味很大。
接下来是最奇异的一幕:汉斯举起一朵小小白花。他说是从山上找到的,可是卡伦贝格山太低了,根本长不出雪绒花。艾莉泽接过来,想要研究它的秘密。他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
“哪天你没处可去,就回维也纳吧。”
车门合上了。开往相反方向的两列电车沿着轨道远去,在马路尽头落下闪烁的灯影。
本章完
*蓝花Blaue Blume是德国浪漫主义的重要象征,代表渴望、爱情,不可触及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