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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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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回忆一下病人入院时的情况。”银时和志村妙来到接待室后,没有客套,而是直奔主题。银时不喜欢拖拖拉拉的做事而志村妙看上去也不是那种人。
“嗯,她是肝硬化,深夜被家人送过来的,当时有腹水,800ml,她疼得很厉害,家里人一个劲的催促我们赶快治疗。那时候急诊值班的医生只有两个,半藏医生正在治疗其他急诊病人,就只有鸠山医生空闲。可是不巧,和她差不多时间被救护车送来另一个病人。鸠山医生先对那个病人进行了抢救,让我们对她进行最基本的抢救。等鸠山医生回来的时候她就快不行了,我们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没有保住病人。”
银时记录着,听到“同时间送来的病人”他顿了一下,对于医生来说选择是一个大问题,每一个决定的作出必定有他的理由,他现在对这个理由很感兴趣。银时抬起头,望着志村妙:“同时间送来的另一个病人当时是什么情况。”
“另一个病人年纪很大了,是中风,送过来的时候人的意识正在恢复,但有对侧肢体偏瘫征兆。”
一个肝硬化晚期腹腔积水疼痛难忍,一个中风可能对侧肢体偏瘫,两个紧急程度和严重程度差不多的病情,鸠山医生当时是如何选择。对于医生,尤其是急诊医生来说对治疗对象选择是一个大问题,有时选择一个意味着另一个面临更大的风险。每一个决定的作出必定有他的理由,他现在对这个理由很感兴趣。
“你知道鸠山医生先治疗中风的那位患者的原因么?”
志村妙无奈的笑了笑,然后低垂目光,望着自己交握的一起的手,轻轻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因为那位中风的患者是一个市委领导的父亲。”
银时了然,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救治成功,就意味着自己向上爬的保障有多了一层。但人算不如天算,鸠山没有料到这次选择毁了他的医生生涯,他之前的努力也都如同窗外的柳絮,不知飘散到何处去了。
“卷宗里显示山田一郎来医院闹事的时候你在现场,还对他进行了阻拦,能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么。”
志村妙沉默了一阵,眼珠向上转动了几下,回忆着。“那天是星期二,中午大家刚吃过午饭在办公室休息,在办公室里的有三个护士,一个男医师,还有鸠山医生。山田先生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铁锤就闯进来了。他好像喝醉了,走路有些摇晃,但力气很大,两个保安都没有按住他。他直接冲着鸠山医生去的,质问他为什么不先救治他的妻子。鸠山医生没有回答,他就非常生气,对着鸠山医生扬起铁锤。在场的医务人员都去拦他,他一把推倒了那个男医师,然后大喊谁拦他他就砸死谁,大家都不敢上前。我冲上去抓着他的手让他冷静一点,然后狠狠的踢他的小腿,但是他没什么反应,手一挥把我甩在地上。大家都报了警。然后他就把鸠山医生的双手按在桌子上,用铁锤……”
志村妙的描述和卷宗里的记载差不多。银时多少有点佩服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护士,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女子冲上去。他想起刚才在走廊上看到的一幕,微妙的觉得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出面,她可能会冲上去狠狠踹那女人的小腿。
银时对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感到有些惊讶,笑了笑摇了摇头。他合上本子,收好了笔。
“能带我去见一下鸠山医生吗。”
对于有无收取贿赂的问题向来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问志村妙也问不出什么结果,还有一些其他的情况只有当事人最清楚。银时决定正面接触鸠山医生。
在志村妙的带领下,银时走进了鸠山医生的病房。那是一个单人间,在住院部的最高楼层,门外有一个保安把守着,可见前一段时间医院和鸠山本人都受到了媒体和民众的热情“招待”。
志村妙上前跟保安说明了情况,银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保安侧身,为他们打开了门。
鸠山医生正靠着枕头半躺在病床上,颈部被固定着,两只手被纱布包扎了一层又一层,像两个巨大的粽子,很是可笑。他那时正在望着窗外,当银时他们走进病房他慢慢的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目光涣散,皮肤松弛,耷拉在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刻在眼周和额头。他朝银时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这和卷宗上的照片中显示的完全是两个人,一场事故让鸠山医生老了不止十岁。照片上的中年人满面红光,鲜有皱纹,而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却毫无生气。银时突然觉得这个家伙挺可悲的。
银时把凳子拉到床头坐下,因为鸠山医生的手不方便,银时把自己的证件举到他眼前:“你好,鸠山医生,我是主诉你案子的检察官坂田银时。”
鸠山没有焦距的目光在银时脸上晃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看向窗外。
“鸠山医生,案件的基本情况我已经了解。现在想问你几个问题。当时有两个患者需要救治,你为什么没有选择先救治山田太太?”
鸠山回过头,眼神聚焦在银时脸上,以一种奇特的表情,他的嘴角有些抽搐,五官拧在一起,被包扎的手艰难的挪动着,但是最后放弃,无力的静止在床单上。他低下头,哭了。他的鼻子耸动着,眼泪从眼角流出,流过面部的沟沟坎坎,流过裂开的颤动的嘴,有些顺着下巴,脖颈流入病号服里打湿了前襟,有些滴落着雪白的被子上。他的眼泪里究竟是包含着后悔,无奈,忏悔亦或是不甘银时不得而知。银时只是越发的觉得这眼泪让人不忍。他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志村妙,让她帮他擦一擦。
鸠山被擦干了眼泪,继续低着头,他盯着自己无法使用的双手,声音有些飘,他神经质的重复着几句话:“我当时应该听阿妙的,阿妙是对的,应该听她的,没错,一开始就应该听她的……”
站在一旁的志村妙烟圈微红,银时望了两人一眼,继续提问:“听阿妙什么?”
“当时送来的时候,让山田太太去做了B超,她的腹水情况比较严重,我正准备下一步治疗,这时候救护车又送来一个病人。是规划局局长的父亲,来的时候是中风。局长把我叫到一边,让我务必尽全力治疗他的父亲。我有些侥幸,想腹水更多的病人也不是没有,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有问题。我就去治疗中风的那个。当时阿妙拉住我,让我先治疗山田太太,哪怕是先制定个急救方案让他们去执行。但是那边局长一直在催我快点治疗。我就对阿妙说让他们先等等,坚持一会儿。然后我就离开了。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
“选择救治局长的父亲就没有其他原因?”
“这个,我,”鸠山支吾了一会儿,看见银时盯着他的眼神,最终放弃遮掩,他垂下头,“那天,局长趁着大家都在准备急救,偷偷望我口袋里塞了一个信封,我摸了一下厚度,大概有一两千。我以为山田太太可以再坚持一会儿,我真的以为……当时我哪怕是去看一下山田太太的情况也好啊,这样也好啊……”
鸠山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沉默,他的目光开始涣散。这个病房静的可怕,医疗器械运转的声音清晰可闻。突然,鸠山抬起自己的双手狠狠的向下砸,他歇斯底里的叫喊着:“去你妈的局长,去你妈的一千块,去你妈的中风,把我的一生都毁了,都毁了!都毁了!毁了好啊!好啊!”
洁白的纱布开始泛出血色,志村妙和银时忙抓住鸠山的手。可鸠山的力气很大,一把甩开他们。银时叫门口的保安来帮忙,两人按住了鸠山的手。阿妙趁机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鸠山挣扎着,无奈手腕被按住,他一直扭动着身体,像一只濒死的毛虫。他折腾了一会儿,应该是没有力气了。他停下来,又开始痛哭。眼泪不停的掉落,而哭泣也从无声变成了嚎啕。
银时从未见过一个成年男性哭的这样悲戚,大约只有绝望的人才能理解这样的哭声。他看了看床边的志村妙,她在偷偷的擦眼泪。
医生和护士赶到病房,开始给鸠山诊治。银时向阿妙挥了挥手,无声的告别。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鸠山的结局实在不值得同情,但像鸠山这样的医生太多太多。他们其实也是牺牲品,整个体制的牺牲品。就像是鸠山,这次事故一出医院把责任撇的一干二净。毁掉双手的鸠山也毁掉了前途,不能不说是可怜。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而这些可恶的家伙们都是这可恶的体制所造就的。
银时走到停车场,回头望了望医院高大的建筑,叹了口气。他发动车子离开医院。如果可能,他不想再踏入这里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