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碎集》余子同

1、新年

　　“明天我就回自己家去，不呆在这了。又闷又小的四四方方，哪里像乡下，空气多好。”
　　“再几天就过年了，回，你一个人回哪去？”
　　“我不管，反正我明天就回。”
　　“回去谁来照顾你？你以为你还是四五十岁那时？”
　　外婆霎时噤声。
　　她被触及痛处。
　　“过了年，等过了年我们就回好不好。”母亲软声道。
　　“我不要理你了，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
　　“妈，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
　　我在厨房，听着外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母亲推门进来，一脸的无奈，“姥姥半辈子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三个长大，工作，结婚，实在太辛苦。到如今却成了这样，以前她怎会这样同我讲话，”母亲抱怨着却又笑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叫人哭笑不得。”
　　可不是，幼时细言软语欺瞒哄骗的招数今时全数归还。
　　我不是不了解母亲的感慨。动了一刀在脑子上，总以为没事了，结果又脑出血，差点丢了性命，在ICU病房住了十几天，好歹是给救了回来，可惜脑子总不似旧时那般灵光了。
　　我知道的，母亲想说，外婆不似以前，什么事都抢着帮母亲干，半刻都闲不下来；说话不会这么冲，叫人哭笑不得；不像以前……
　　但，为什么要像以前呢？
　　半辈子的小心谨慎，任劳任怨……现在，她终于学会了‘我并没有那样的义务来迁就别人，叫自己不开心’的任性。这样的大彻大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
　　但我没有说，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我对母亲笑笑，“这才半年，术后恢复也要时间。慢慢调理，总是会好的。”
　　“但愿吧。”母亲将信将疑地出去了。
　　整个厨房里，又只余我与锅碗瓢盆。
　　真叫人心生悲凉，不知多少女子将一生葬送此间。
　　“一个人荡在外面，总不是个样子。”母亲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在电话里给我说，“你怎么老不回来。”
　　她太过寂寞，一种沉沦在生活琐碎里不得自由的苦痛。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余你了。” 这种直将人片片凌迟的告白。她总有办法迫我缴械投降。
　　但有一点办法，谁会愿意将希望尽数托付旁人，将自己放低至此呢？我知道她的苦痛，我一直都知道，却又无可奈何。
　　那样战火纷飞的家，至今时终于只剩入土的落寞。
　　所有的爱恨在耗尽了时间价值之后，也终于面目模糊起来。
　　“妈，落雨了，快把衣服收进来。”
　　“不要。”外婆答得干脆爽落。
　　“真叫人没办法。”母亲气结。
　　“我来吧。”
　　你看，总是要有一些人来委屈自己成全另外一些人的。
　　所有的苦痛自执，宜捂紧伤口，善自珍藏。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