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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 竹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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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了?」
「撞上些东西。」
「哦。」
「你那天回古家,还去了哪里?」
我摇摇头,问:「为什么那东西进不来。我是说进不了房门。」
「门帘是桃木劈成小片后连缀成的。你不知道?」卜圭笑言。
「那这事怎么办?」
「等你养好身体再说。喝点粥,然后把药也喝了。」
「要是再看见怎么办?」
「有先生在。你操什么心。各有各的规矩,他们比人守规矩。」
「可就在那儿。你是没见到。」我是心有余悸。
「估计是有什么大冤屈。青瓶先生已重新整理过。怕的是你怎么惹来的都不知道。一般的,都进不了这小院。」
「你看得到?」
「看不到。」
「那你怎么跟的沈先生?」
「因缘。我是先生捡到的,也是先生养大的。」
他的眼睛仍旧干净得纤尘不染,波静渊涵,看着他,便信他,安定下来。
「师父让你今天休息一天。」
我一听,没心没肺,倒头就睡。屋里有檀香气味,那是善木,可祛邪秽。
这一觉踏实,醒后浑身轻快,已是除夕了。
「师父问你今天回古家过年吗?」
「能回去吗?」
「那是你家,为什么不能?」
「不是说这个,是那个,我怕又撞上。」
「沈先生给你的。」
「这是什么?」
「汉残玉削。」
「师兄,叫上师父,一起和我回古家过年吧。」
「这就不像话了。家里团圆的日子叫上外人,说不通。」
我接过玉削,把红绳套在脖子上,收进衣服,心中方觉妥当。
古家一如既往地热闹,我一如既往地不凑热闹,和以前一样,他们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最怕人多,索性一闪躲到小溪边去。那有个酒窖,半地下室,冬暖夏凉,以前喜欢躲在里头看书,除了拿酒,很少有人来。这儿的酒是留着每年七月摆流水席用的;这会儿,很清净。
冬天的水冷丝丝的,像会结冰;听说最冷的一年,小溪结了层冰壳子,水在下头流着,想来,应该很好看。听说往北走,那里的冬天下雪,那是什么样的?
这里弥散着酒气,像温吞水,味道不浓,只是让人头晕犯困,索性就地打个盹。
闭眼后,一片白点乱飞,似见非见,摇摇头,晃不开。那些白点冲到一个方向去,黑的幕张开如网,白点纷聚冲撞,成了三个字:「竹叶青」——这个酒窖里应该不会有那么好的酒。接着最上头的白点像墨汁一样淌下来,字被盖住,从上到下,粘稠的,渐渐由白变黄,由黄转橙,待落到底,又漫了上来,一一皆是猩红。这一切彷佛是在我的眼珠和眼皮之间那点空隙上演,猛地睁开眼来,什么都没了。揉揉眼睛,酸涩痛胀,站起来,四下看,仍旧没有丝毫动静。我看了所有酒坛子,没有任何封纸上写着「竹叶青」。理了理衣服,往外走,差不多到饭点开饭了。所谓钟鸣鼎食,敲钟开饭,鸣金收兵。
天黑,抬头,都是星星,很远,身边有股乌寒之气。
待我到了正堂外,一看,该来的都到了,毕竟是春节,一年一次的场面,再不对付也得硬着头皮表示对付。
管家见我,迎上来:「爻少爷回来了?」
「江叔好。」
「我这就让人找个位子加副碗筷搬张凳子去。」他说着笑着,站在一边笼着手看我。
「哦。以为我不会来。」
「不是不是。」他仍一动不动,满脸堆笑。
我倒不意外,只是觉得没劲透了。
「那就不麻烦江叔了。我明个儿再来给长辈们贺正。」
说完就走。里头有的是热闹。本来,我跟这儿就没什么关系。临走时折回酒窖,从里头挑了一坛黄酒,回去和师傅师兄过年好了。何苦?当初真不该找我回来的。
到青瓶,卜圭正在摆桌,南方叫打边炉,北方叫吃火锅。
「怎么回来了?」一脸吃惊问我。
「没有我的位子碗筷凳子,」我咧嘴笑,「看,酒。」
「你去请师父出来,我去拿注子。」
我点点头。小院门外挂了两盏新灯笼,红的,饭桌上的烛火爆了灯花,铜锅子里飞出炭火星子,噼里啪啦响,偶尔飞出一两点,宛如流萤,忽明即灭。
沈先生不习惯在饭桌上说话,吃完饭,收了碗筷,又切了点卤豆干来下酒。提梁酒壶,莲瓣温碗;卜圭换了热水,白烟出青瓷,飗飗飐飐,好看。我拿的是绍兴黄,切了姜丝又找了几颗乌梅泡在酒里,此时喝,正好。肚底垫了食,酒也好过喉,整个人都暖和舒坦得很,微醺,守岁。
「放烟花吗?」
「有吗?」
「有。还有炮仗。」
「好啊。」
师兄找了一整筐出来,师父坐在屋里,我们在外头的天井,浮生半日闲。
「不开心?今天。」
「哪有。」
「装吧。」
「哦。」
「敢点吗?」
「还『吗』?敢就行了。」
手上的线香是白檀的,估计加了些其他东西,味道微苦,却柔厚绵长。
点了烟花,乱窜上天,炸得四分五裂,有种捅破天的欢喜错觉——其实天还是天,一直也没破过。女娲补天,炼五彩石,何苦?留着个洞,水啊火啊,乱洩一通,也好看的。顿时觉得自己有草菅人命的潜质。低头扒拉扒拉筐中之物,翻出老鼠窜,这是直接放在地上点了就打转;还有种差不多的,但多了根绳子可以用手拎着的点着,名字斯文些,叫蝴蝶窜,我拆出绳子,找到引信,咝——噗——,金银红黄绿,圈圈兜兜跑跑,看着喜庆;卜圭蹲在边上,两臂交叠放在腿上、垫着下巴,他的脸被烟火映得光彩流转,那双眼睛,始终如一,让人心安气定。
子时一过,四下都是炮仗声,卜圭拿着炮仗,到门口放,炸开,硫磺的味道冲进鼻子里,烟燻的眼睛发胀。放鞭炮开正,之后就回屋给师傅磕头拜年。师父一人给了一个红包,说压岁——但凡没有成家的,都有红包可拿,讨个好意头。
回房后,酒劲上来,脸发烫,在桌边坐下,双手垂在两侧,脸贴在桌上,一动不动,横看着窗外天地,嗤嗤傻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日吃完早饭,跟师父师兄说了一声,我就回古家给长辈们贺正。
人来,又往,进出,都不自在。长辈们在正厅,进去一个个拜年,对付完了,撒丫子走人。出大门时,太阳一晃,虚脱的感觉。
自年前发烧后,心中总有些慌张。
沈家小院清净,从正月初二后就消停了。那件事似乎没了下文。我不去想,更别提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