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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章 是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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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关。
沈先生和卜圭都是无乡无土的人,自然就在小院过年。
腊月廿七时,先生让我回古家,那天敬天公。大凡在这个地方,除非家中有丧,从冬至过后,过年事项就开始准备,大扫除,各种祭祀,一应器具物品,除了除夕前一天所谓「隔节」——那留给是丧家祭祀的日子——余下的,全城忙碌。
古厝埕很热闹。苏家衰落迅疾,在这般年景当前更是凋零不堪,偌大一处宅子,偌大一块地,一点人气也没有。
过年要蒸碗糕、甜粿、菜包之类。碗糕最麻烦,从碾米制浆到发酵再到入盅上屉蒸,所费颇多。蒸碗糕时,在场一律噤声不语,否则碗糕会「戴斗笠」而不「笑」。不是好兆头。最好的碗糕,上头「笑」,中间「田螺肉」,下头「玻璃底」。通常还要点红。
厨房的事情,本多下人操持,春节期间诸种,则多由族中妇女忙进忙出。看着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乱糟糟,也是很解闷的一桩事。小鬼通常不让进厨房,除了那些洗碗盏的小丫头们,蒸好一屉,掰出碗糕就会有一堆碗盏,在水里泡着,从这个盆到那个盆,洗得个个双通红,熬上几夜,眼也红了,脸也白了,哈欠连连。
祭祀在子时后开始,八仙桌用四张凳子架高,桌脚和凳子之间加上金纸,桌子围上金葱绣桌裙,好热闹,桌上有五果六斋、三牲或五牲,还有芋丛、鸡卷、炸醋肉、炸排骨、炸红糟鳗、炸带鱼、炸肉丸、炸紫菜丸子、炸豆干、炸豆腐、炸番薯、炸芋头,自然碗糕、甜粿、菜包不能落下,还有菸酒糖果茶叶蜜饯等等,两碗捞饭对扣成一碗,上面插上花叶齐全的月季,此外,还要再准备一瓶子鲜花;当然,也要摆上碗筷杯盏之类的。按着顺序理好一桌,再起好风炉火,点烛燃香,开始祷祝,之后焚烧金纸,到最后,天亮了。
又困又累,我折回青瓶时,师兄已经起床了。
「一夜没睡?」
我点点头,打着哈欠。
「那去补补觉。以为你会在古家多呆几天。早饭我做好了,吃不吃?」
摇头都费劲,太困了,过年就是找罪受。
「快去睡吧。」
摇摇晃晃回了房间,干净舒服,昏昏沉沉就睡着了。醒来时却是夜里,吓了一跳,慌忙爬起来,功课没做,活也没干。不知道是不是我动静太大,卜圭叩我的房门,之后推进来,说:「师父让我别叫你,要是还困,就再睡会儿。要是饿了,锅里温着饭菜。」
「今天没读书,也没干活。」虽然睡了一天,却还是疲惫。人多的地方呆着都是种消耗。
「你好像很累,没睡好?」
我点点头。
「除夕回去?」
「哪儿?」
「你家。」
「哦。」
「怎么了?」
「困。」
卜圭觉得不对劲,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额头:「这么烫。你烧晕了?病了都不知道。」
「就是觉得困。」
「躺着,多盖床被子。我给你煎药。」
迷迷瞪瞪爬回床上,想着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虚弱。在沈家小院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很好的。回古家叫站就站,叫拜就拜,不至于吧,头重脚轻,像会栽下去一样。
「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轱辘轱辘滚下来……」
只觉得眼皮往下掉,看着烛火,撑开,又耷拉下来,烛火焰心,看着,却好像听到童谣。
「轱辘轱辘滚下来……」
还夹着小孩的嬉戏声,门开着,帘子变成靛色,泛着银铁青蓝,烛焰跃了两下,变弱,光透进来,一屋子全被侵蚀成银铁青蓝。
「轱辘轱辘滚下来……」
随即听到球滚动的声音,不是藤球,也不像木球,更钝重,磕磕绊绊,碰到门槛。
「哎呦……」
我强睁开眼,定睛,一看,傻了,是人头。十岁不到的女童,脸上的皮肤像被碎石划过一样,破破烂烂,只是嘴巴一张一翕,念叨着:
「轱辘轱辘滚下来……」
童稚声音,咯咯笑着。
倒吸一口冷气,完全不知所措,僵在牆上,手扒着床沿,汗狂发出来,心中大叫: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卜圭忽然闯进来,那整片怪异的颜色顷刻散尽,他开始是一个黑点,可即刻就站在我面前;确定了是他,我才踏踏实实昏了过去。
再睁眼,先生和师兄都站在床边。
「好点没?」沈先生开口问。
我点点头,至少头不那么晕。已然是白天了。
「你发烧了,知道吗?」
我仍点头。
「昨晚你看到什么了?」
清了清思路:「银铁青蓝的光在门外,还有一颗人头,女童,会说话,念儿歌。」
沈先生点点头,问:「怕?」
「还好。」
「古爻,我找古家要你,是因为和你有缘。你呢?觉得如何?若随了我,今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少。」
「我觉得在这儿比在古家自在。别的,没了。」
「你还愿意跟我?」
我笑了笑,点点头:「先生会有办法的。」——我相信沈先生不会让我去送死,死且如此,何况不死。
「好。」
很久以后想起当时,我总觉得自己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被领上道了。说怕,那时那刻,充满怖惧;一旦离了那时那刻,仿佛就不怕了。世上可怕的事很多,后来,往后活下去,才知道,其实什么都不可怕——怕,是没用的。
沈先生嘱咐卜圭两句就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