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詩鈐

10、第五章 之遥

　　正月十五日，晚饭后，宁爷派人送了坛竹叶青，我备好花生米、姜丝和乌梅，卜圭拿出那套青瓷注碗，先生取了三只白瓷斗笠茶盏，在天井里坐着。
　　卜圭取出那盏灯，点上蜡烛头，挑灯的小竹竿架在天井边一株山茶矮树上，烛火舞耀，灯笼上的兰草稀稀疏疏，好看极了。草书「花好月圆」——山茶有两三朵，红色，静静开着，谁也没话，月亮侧耳听。
　　「先生，那小鬼会怎样？」
　　「去轮回。」
　　「那是什么？我总觉得我没有做完这件事。」
　　「不是每件事都能由你来决定什么算『完』的，」沈先生抬头看天，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不圆。古爻，《同人》前面是什么？」
　　「卦十二，《否》。」
　　「十一卦？」
　　「《泰》。」
　　「十四卦？」
　　「《大有》。再往下是《谦》和《豫》。」
　　「从《泰》到《否》只一步。从《否》极《泰》却是一周。《大有》的《象》怎么说？」
　　「『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你占得《同人》，差一步，颠倒一番，就是《大有》。终究，只是《同人》。」
　　子时过后，卜圭取下那盏灯笼，点火烧了。
　　「为什么要烧了？」
　　「风俗。每年正月十五的灯，在十六子时就要烧了。」
　　「哦。兰草好看。」
　　「两刀纸对裁，画完就差不多有个样子了。」
　　很快，「十分红处便化灰」①。
　　宁爷之后找过沈先生，给沈先生的说法是，有个手下叫陆仁，和人贩子勾结起来作的恶，卖掉孩子，得钱两人分；卖不掉，打残了扔到街上要饭。人贩子找货源和下家，陆仁负责看管。这次，陆仁临时接到活儿去临近的章门办事，却因和人赌钱被坑而大打出手，反倒被人打得半残，宁爷派人抓他回来，已然送官法办了。在竹林里小孩没得吃，之前被吓得不敢出来，最后只剩下两个，问不出老家，宁夫人慈悲，说收在府里养大。
　　沈先生说：「宁家作坊的红纸染得好，色正且历久不退；笔杆直而耐用；那片竹林是您的福地。纸笔都有了，宁爷功德不小，若能多栽培几个读书人就更好。」
　　宁爷听了点头称是，起身道谢告辞。
　　我想宁爷的话，半真半假米掺沙。他手下出的那档子事太过巧合，谁都知道宁爷管事铁腕大棒管人六亲不认，偏偏这个半死的陆仁不怕死。藏人不是藏东西，有人敢擅用宁家产业干这勾当，还要瞒过天罗地网般的眼线做得滴水不漏，人才。
　　我想找沈先生问，卜圭看出来来，只说：「沈先生有自己的分寸。」
　　「这是人命。」
　　「人各有命。同人非人。」
　　「那井底的尸骨呢？」我气不过。
　　卜圭不语。我犟着问先生。
　　先生说，托宁爷连同屋子里的俩一同收了安葬，且在寺里立了牌位，做了超度。
　　就这样，一条命，或者更多的命，像我最后见到的那缕薄烟，消散了。
　　始终，那个孩子的笑声，我仍恍惚耳闻；仿佛，就在昨天，听见童谣，心中，有愧。

作者有话说

　　①「十分红处便化灰」此句见于章诒和先生之《这样事，和谁细讲》，页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