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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玉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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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人姓高,自父辈起才迁到镇上。
这四平镇小归小,却俨然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规矩,镇子叫几支大姓把持着,外来和尚难念经,因此连块好地儿也捞不着,只得在溪水上游建了几间草屋供这高氏一家五口生活。
刚起了个头,镇长便有些坐立不安,想来也是往日有过火之处不敢明言,只得忍着尴尬继续说下去:“这高老三一家原先是住在江边,一身凫水功夫过硬,便买了条小舟,靠打鱼维持生计。那日他自溪中网回一条百余斤重的怪鱼,好家伙,高老三全家上阵都没能拖动,还是镇上几个青壮一道抬回来的。那鱼生的古怪,鳞片须发俱是玉一般的白,长了张小孩儿似的面孔,还有手有脚的,镇上没人敢碰,高老三只得拉到有玉城去。”
玉止戈眉头微蹙,举凡灵物,生来便有不同寻常之处,若这怪鱼果真是因玉矿而生,又怎么会叫一名毫无修为的普通捕鱼人拿住?
镇长面色一派凄风苦雨:“高老三去了趟城里,带回一位仙师,那仙师征调了镇上所有水性好的年轻人顺着溪水去找,找了数日,才失望离去。我后来向高老三打听,才晓得他剖开鱼腹,里头便掉出数块黑石,除了他偷偷昧下的这一块,剩余的全被这位仙师收去了。”
玉止戈已经听出古怪,抬手放下茶盏,似笑非笑:“照你这么说,那仙师既不曾透露半句,你又怎么知道这黑石珍贵?”
镇长老脸一僵,硬是挤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笑:“玉仙师何出此言?老朽所言句句属实——”
“你心里有数。”玉止戈起身,神色平淡,“我本也无意管此地闲事,这两日叨扰镇长了,玉某告辞。”
他举步便朝门外走去,袖影招摇,一息功夫,人已在数十丈开外。
镇长哪想到此人是个说走就走的无情无义角色,浑不把数顿饭的香火情放在心上,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跳起来追出十几步,大喊道:“仙师止步!小老儿错了,小老儿这就如实道来!”
千求万请把人迎回来,镇长不敢摆谱,再三作揖讨饶,再开口也不是前头那个坊间志异的版本了:“仙师容禀,这石头实际上小女与高家小儿去溪边玩耍时拾来的。恰逢我儿归来省亲,觉出这石内有灵气溢出,断定不是凡品,便急匆匆拿回去献给了他师尊。高家那里也不晓得是怎么走漏了风声,惹来了另一批不速之客,如今鹬蚌相争,谁也不肯让,可叫我这四平镇遭了大灾啊!”
有道是怀璧其罪,何况是灵玉矿这种叫修行中人都能折节下腰的珍贵资源,镇长委顿在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委实伤心:“高家请来的那批修仙者,要玉矿也就算了,还看上了我女儿,可怜我女儿才十三岁,我怎舍得送她去做那生不如死的活炉鼎!“
玉止戈道:“你们找到玉矿了吗?这两派,如今又是什么说法?“
镇长见他不应话茬,心里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两方倒是都着人勘探过,听闻是有些眉目了,只是兹事体大,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得的,当下还是要解决眼前的麻烦。容儿的师长倒是给面子,愿意收下四平镇做个附属势力,回头派门人弟子来接管,也不会少了我们的好处。可这另一派玄天宫,乃是有玉城有数的修仙门派之一,素来行事霸道,放出话来要我等半月内搬出四平镇,若是逾期滞留,有我们好果子吃。“
说到此节,饶是这人老成精的镇长也不免露出几分真切的悲色,不提故土难离,像他这样没几年可活的老骨头,又怎么吃得住颠沛失所的苦楚?只看那高氏如今,便是他的日后罢了。
他哀哀叹息数声,抬头见那玉仙师却仿佛真是冰雕雪砌而成,面上七情不动,也不知剖开胸口,里头装着的是不是一肚子贼心烂肺。他心里不禁恨恨,像这种人也能修得道、求得仙,可见老天爷实在是好没道理。
“既然此事已成定局,玉某一介散修,自问也无力插手两派之事,不知镇长还有何所求?”玉止戈垂眼,细腻白皙的指尖轻轻搓着那黑石,石皮簌簌而落,逐渐现出一块完整的赤色灵玉,他像是觉出趣味,指下凝出数片薄薄的冰刃,如切豆腐般在那玉石上游走起来。
“镇长若是担心举镇搬迁途中遇上事端,玉某倒是可以送上一程,也算圆了这段因果。”
“哪敢劳动玉仙师。”镇长谄笑道,“我儿陈容师门寿王楼却也不是没有靠山,这楼主寿王原是当朝皇帝的叔叔,少时拜入归阳宗,学有所成后方来到有玉城开宗立派。只消仙师将信物送往归阳宗,此事便可解了。”
江先生昨夜已同玉止戈讲过这仙墓内势力分布,除却执牛耳的玄宗,归阳宗与玄天宫都可算作二流门派,彼此间相去不远。只是玄天宫立足有玉城,占据地利,寿王楼不敢硬扛,却也未必舍得到嘴的肥肉,只得出了这么个下策。
此事凶险,万一走漏风声叫玄天宫拿住把柄,寿王楼覆灭也只在须臾之间,因此最好是挑个无牵无挂的局外人,就算事情败露,也好摆脱关系。
镇长不明就里,只当真是根救命稻草,欣喜间又想到这么大的功劳岂可使无关人等占了去,便几次请到长子头上,以期他日后能凭这头功一步登天。
这陈容修仙数年,修为未见精进,满肚子蝇营狗苟倒是磨练的炉火纯青,看出此事不可为,又不敢泄露天机,只得推三阻四不应。
看破这层关窍也不过是数息之间,玉止戈吹了吹手上的玉屑,赤色灵玉已被雕琢成了一只仰天打呼的雏鸟模样,尽管线条并不算流畅,神韵却抓的极准,想起那贪吃贪睡的黄毛幼鸟,他不免弯起唇角,“此事我可以答应你。明日我便启程往归阳宗去,想必镇长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此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可莫要走漏了风声才好。”
……
午后的天气很好,玉止戈捏着一管竹笛倚靠在廊上,以他如今的目力也看不穿这墓内天地运行的规律,索性也不费神,单手覆在脸上,半眯着眼睛仔细辨别着檐下的风铃淙淙撞击之声。
院内有一名身着青衣的少女偷偷掩在假山之后,只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见他不动,就仿佛有些着恼似的皱着眉头。
“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公子好不解风情!”江先生远远行来,见那少女如林中惊鹿一般连忙逃了,顿时捶胸顿足,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来。
玉止戈语调懒散:“江先生是解风情的知心人,何不追去?”
江先生一时讪讪:“可不敢说可不敢说,镇长非拿笤帚棍子扫我出门去不可。那少女天生体阴,脉路通贯,是当鼎炉的好材料,也难怪玄天宫人一眼便瞧上了。”顿了顿,复又叹道,“好材料,才有待价而沽的本钱。真是好生可怜!”
可这寰宇之内,不管山上山下,人魔妖怪,又有哪一个不可怜?
玉止戈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问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陪你一道去归阳宗。”
玉止戈眼睛微睁,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细微的冷意,体内游走的灵力开始变快,冷白的针山像是受到了撼动,尚未完全修复的筋脉也有些隐隐作痛,他平静地开口:“为什么?”
“怕你死在路上。”江先生笑道,取出白帕细细擦干净廊椅,然后坐下,他的面容并不算年轻,笑的时候脸上便浮现出许多细密的纹路,使他看上去好像是一个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教书先生,“余不知公子应下这桩差事目的为何,也不知此去会否遭遇不测,左右我也没几年好活,一介残躯,不如用来偿你为余解惑的恩情。”
见玉止戈翻身坐起,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余此去也不全是为公子,归阳此时春光正好,是喝桃花酿最好的时节。余入红尘后,也没有别的偏好,只有这一口解忧水却是舍不下,恰逢此次与公子同去,还省了我一笔路资,实在是十分划得来。”
玉止戈垂下眼睫,认真地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