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惊梦 ...


  •   我少女时期的所有期冀,都于十六岁生辰那晚凋零,在暮春时节的繁华宫廷里,就着草木清芬,烧成一段锦灰,风一吹就散了。无从涅槃,徒留几丝不肯凉薄而即将凉薄的余温。

      在那天之前,皇后娘娘对我说,会有好事情发生,让我好生准备。彼时皇上病重,整座后宫虽在皇后娘娘的努力维持之下不曾露出乱象,却也早已是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位分低微的宫嫔,在严令之下不敢哭泣,却还是为即将到来的悲惨境遇红了眼眶,一个个惊惧地对抗着自己的绝望,如同躲避因日光的偏移而逐渐拉长、逐渐尖锐的屋檐的投影。这样的氛围里,为一个外姓的郡主办生日宴,显得异常不合时宜。我推辞再三,娘娘却始终坚持,不肯道破原因,只说是难得的荣耀。
      我思前想后,与娘娘的言辞相称的事情,便必定是皇上要给颢哥哥和我赐婚。我二人自小青梅竹马,话虽没说破,心里总是明白的。若是皇上驾崩,彼此就还要守三年的孝期,咫尺而不相亲,确是残酷了些。如此一来,不由得不感激皇上和娘娘的慈爱,也就道谢答应,只求娘娘一切从简,莫要太过招摇。
      那天我兴奋得几乎整夜没睡,不到五更天就起来梳妆。灵蛇髻盘了又拆,妆奁里的首饰一件件地试戴,满心都是欢喜。
      贴身的宫人阿芷边为我插戴一支金簪边道:“主子这么精心打扮还是头一遭呢,太子爷看了肯定喜欢。”
      我点了螺子黛,提笔正要描眉,先向她啐道:“就数你多嘴。”这才细细描画,及至妆成,抬眼打量铜镜里的人,长眉入鬓,粉面含春,若穿上大红的衣裙,怕真像个新嫁娘了。因想到来日与颢哥哥拜堂结发的情景,不由痴痴笑了。

      我的生日往年一向都是依着公主的仪制来办,上午在阁子里收了各方的贺礼,午膳之后换好衣裳行至园中。牡丹、芍药纷纷开得热闹,红红白白、彩蝶蹁跹其间,与宫中近日的压抑气氛对照,更显得格外自在。戏台子就撘在万花丛里,四面挂了彩色绢花,愈发像是仙家福地。戏台下摆了十几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人,有好些面生的贵夫人,穿着一品二品诰命的服制。我瞧着这回比从前都要兴师动众,心下虽为这大张旗鼓而惴惴不安,却也可安慰自己说是因为太子定亲,总该有个不同的派头,至于其他的合不合规矩,一时也没有多想。四下里敬了一圈酒,便只管去与素日相熟的几位公主郡主说话。由着她们先点了几场戏热闹着。十公主孟雪心与我最是投缘,她是纯孝温婉的性情,为着皇上的病,不知暗地里抹了多少眼泪,此刻虽强自展颜,眉目间犹自带了几分伤心。我好言开解着她,自己心中的喜气不敢泄露半分,否则便既是乱了规矩,也难免要让雪心怪我薄情。毕竟是有几分为难,寻了机会把话头引到台上的戏文里去,各自端茶欣赏那花旦的唱腔身段。
      到了傍晚,才总算要大宴宾客。戏班子演上了《麻姑献寿》,那班主下来请贵人们点戏,寿星为大,我便先点了一折《惊梦》。一来应眼前的景,二来这段唱词极好,我不方便说与颢哥哥的话,都可由那杜丽娘唱了出来。回头时瞥见皇后娘娘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也并不如何在意。那戏文颇有几分大胆,搁在往日,我也是怕羞不敢点的,就是这回时候正好。

      昆曲规矩极严,一举一动看似随意,却处处都是玄机,越看越觉有味。便见戏台上那杜丽娘游过花园,春困小憩,梦中偶遇了清雅俊秀的书生,一霎目光流转,顾盼间千种风情。“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台上悠悠地唱着,我偷往颢哥哥坐的方向瞧,却见他正自斟自饮,目光并未落到这边来,便觉心下悻悻不快,碍着这场面不好发作,只能暗想着往后几天不给他好脸色瞧,且看他恼是不恼。于是他那副没奈何的样子好像就在目前,我倒又忽然舍不得了。
      意外的是,皇上圣驾这时到了。众人下拜相迎,环佩琳琅,声如流水,各人头上的钗环在灯下闪成满园的璀璨,锦绣华服举动间也泛起耀目光泽,富贵风流,一时无匹。与之相对的是龙辇上长者憔悴苍老的天颜,才几个月的时间,他已与我记忆中的伟岸帝王全然不同,好像时光留存了十几年的残忍,在这短暂岁月里骤然施加在他身上。我为他的到来感动非常,而皇上亲自扶了我起身,和蔼笑道:“寿星就不必多礼啦。”才令众人都平身。我又施了个万福,道了声“谢皇上。”与大总管一起搀着皇上在正中坐下,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天色渐暗,戏台两旁渐次点起十二盏宫灯,每一盏都用轻纱装饰着,远望去正如满天星河,向人间洒下点点光辉,亦幻亦真,直让人觉得身在九重天外。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渐渐都听不清了,我兀自沉醉在暖意熏熏的夜晚,风轻云淡、花好月圆。

      终于等到皇上命人宣旨的那一刻。
      我起身离席,行大礼拜倒在御前,银红衣裙如凤尾铺开,步摇下细碎的金链子垂在脸畔,身上是牡丹富贵的香气,云鬓朱颜,自信在月光下应有不容分说的好看。颢哥哥,他会喜欢的吧。
      “兹有阮氏青矜,生于忠烈之门,长于椒房之侧,温恭淑惠、毓秀含英——”
      我垂头听着,只盼宣旨的赵公公赶快念完那些华丽而多余的辞藻,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觉得过了好久好久,才听得他长长地一停顿,放开嗓子念道——
      “着册为矜妃,赐居永宁宫,钦此——”

      我便怔在当场。
      赵公公卷起谕旨,见我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提醒道:“矜妃娘娘,还不领旨谢恩呀。”
      情知当下再没有第二条路走,我心中慌成一团,却也只得抬手接了旨,朗声道:“臣妾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公公便笑得一脸谄媚,道:“以后还请矜娘娘多多照应。”
      “总管言重了。”我应承一声,神思恍惚非常,抬眼看见的所有笑脸都显得诡异而狰狞,心中从未如此厌恶和害怕宫中的虚与委蛇。低头看着那谕旨,紧紧攥住,似乎这样就能有戏法将它变成一道青烟飘散去,解开这迷障似的。然而终究枉然。
      身后钗环再次响成一片,诸位皇子、公主、命妇一齐俯首拜道:“恭喜皇上再得佳人,贺喜矜妃娘娘。”我无法从中分辨出颢哥哥的声音,却又觉得世界静得怕人,只有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贺喜矜妃娘娘”,心中生了芒刺一般,怎样都被扎得生疼。
      皇上恰在此时沉声说道:“平身。”
      我也随着站了起来,手持谕旨回到座位上去,不敢看别人一眼,更不敢看颢哥哥所在的地方,一颗心从喉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直沉到天底下最深的枯井里,再不见天日。
      台上新戏又唱起来了,那宫灯堆成的星河比方才更加明亮,却原来不是星河,而是银河。连鹊桥都不会有,从此伯劳飞燕各自西东,永远没有可能了。
      我只是他众多母妃中的一个,在这深宫里寂寂如同已经落下的桃花红雨,再无缘盛开在他的枝头。惜花人去花无主,落红满地归寂中。这天地于我,往后就是无望的黑夜和漫长的更漏声了。
      哦,不对,比这更可怕。我将是皇上那些凄惨的年轻宫嫔之中的新人。

      我应是想哭的,在周围的一片贺喜声里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知道皇上今晚必定召幸,便寻了更衣的由头往先前一直住着的语莺阁走。离了宫宴的氛围,满耳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神智倒一点点清明起来,方知自己从前的念想根本就如自欺欺人。
      我原是大将军阮碧城的独女,尚在襁褓的时候,父亲在与西夏的战争中受伤,班师路上不幸身亡,母亲殉了情,我便作为忠烈之后被接入宫中抚养。臣子以性命尽忠,现在想想,我这个忠烈之后,既生为女子,便也就是这样一条路了吧。要么封个郡主公主赐婚给哪个王爷将军,要么入后宫为陛下妃嫔。至于颢哥哥……太子爷何等身份,怎么会立一个孤女做正妃呢。
      一霎间,之前十五年的青涩单纯,都成了个说不出口的笑话,可我却不能当下就变成一个雷霆手段蛇蝎心肠,能够对着衰迈的皇上笑得一脸妩媚的妃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从前的自己挣扎死去,撕心裂肺而波澜不兴。

      把反复多次才梳好的发髻解开,换了宮妃最常梳的参鸾髻。头上金簪。耳上明珠,两颊重扫胭脂,只觉得镜中的自己眉眼由清丽而至凌厉,分明是十六岁的眼睛,神采却与宫中四五十岁的妃子们渐渐重合,越来越不敢认。我抓住最后的清明,翻出妆奁里那支累丝九尾银步摇在指尖摩挲,心知这物件再不能被人知晓,连带它背后的情意,一一都成冤孽。另寻了匣子,用江绸裹了三层,我把这步摇封入回不去的时光里。
      而后换上水红对襟广袖罗裙,系上标明身份的明黄金丝绣飞凤腰带,以矜妃的名义,迈出语莺阁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