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一只杀千刀的馒头

2、杜夫人

　　推开小屋的门，里面灯影绰绰，虽算不上奢华却也简洁大方，一位三十好几的嬷嬷正铺着床榻，地龙烧的很旺，处处透着温暖。老嬷嬷见月娘母女二人进屋，便手脚利索的沏了茶，端到月娘面前道：“老奴受夫人之命前来伺候，夫人小姐只管吩咐，唤老奴钱嬷嬷就行了。”说完又将茶盏恭敬的向前递了递。
　　月娘诚惶诚恐的接了茶水，道：“有劳嬷嬷。”钱嬷嬷笑着将灯芯挑了挑便告辞离去了，屋内就剩下月娘母女二人，带着女儿洗漱一番，娘儿俩坐在床沿各怀心事，倒是小小年纪的月微先开了口，问道：“娘亲，先前带我们进府的大人是不是就是月儿的爹？”月娘看着已经早通世故的女儿，深知这事是瞒不过的，本也不该瞒着，可真要说起来又不知怎么开口，自己一时激愤要了这一纸休书，也未曾考虑女儿的将来，也许确实是太过莽撞了，可此情此景，又何必……眼见又要开始哭泣，月娘及时止住了，道：“月儿，他是你的父亲，可现在他已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了，娘强求了这休书，月儿可会怪阿娘？”
　　瘦小的孩童低了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复又抬眼正视着急切的等待着自己回答的娘亲，道：“月儿曾经也很像向大家一样有个爹爹，可是月儿再冷再饿时，爹爹也不曾出现，月儿从记事起就只有娘亲，所以，月儿想，月儿已经有娘亲了，即使没有爹爹也是可以的。”
　　林月娘搂了楼懂事的女儿哽咽道：“好月儿，娘亲亦是如此。”平复了下心情，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月娘拉着女儿的手说：“杜夫人虽贤良大度，我们如今不清不楚的留在这里总不是个办法，等日后说通了夫人，我们就离开回乡，你爹他毕竟也是形势所逼，如今这番，也只能怪我求得太多，不能容忍，你莫要在心中记恨你爹，你与他毕竟是至亲骨肉。”怀中的月微点点头不再做声。
　　又说了些体己话，已是不早，便也草草睡下了。
　　第二日清晨，林月娘照例早起梳洗，钱嬷嬷竟早就打点好了一切，这倒让月娘很是不好意思了一番。又是浅浅的道完谢后，月娘领着也梳洗完毕的月微，由钱嬷嬷带着来到了杜夫人的寝室明珠阁，杜夫人正在用早点，又是一阵热情招待，月娘二人盛情难却，跟着一起用了早膳，早膳过后，月娘辞行，杜夫人又是一阵挽留，最终还是没能走成，第二日第三日亦是如此这番，期间杜炳贤倒是日日来月娘的小院坐一会儿，毕竟是在他人府中，月娘虽不曾搭理却也不想落了他的面子，所以未曾赶他走，只由着他在前厅坐着。杜夫人虽未说什么，府中下人却开始嚼些难听的舌根，在被杜夫人严厉惩治过一番后依然是不能杜绝，月娘只能帮着宽慰，劝夫人莫再动气，伤了胎就不好了，自己被说两下也不会有什么的。杜夫人这才由了他们去。
　　这日是月娘第四次要求请辞离开，杜夫人叹了口气道：“明珠也知不能强求，姐姐若是真想走，明珠不再拦着就是了，本想月娘姐姐能来，明珠也能有个伴了，可惜，姐姐刚烈……哎……瞧我这记性，姐姐不喜，我不该提起的。”说着满眼尽是落寞
　　月娘不忍，回道：“夫人心善，承蒙夫人叫我声姐姐，月娘很是高兴，是月娘没这福分能有夫人这样的妹妹，这绿豆糕是月娘的一点心意，还望夫人笑纳。”说着钱嬷嬷端上今日带来的食盒，里面放着的正是一盘小巧晶莹的绿豆糕，很是讨喜。
　　“姐姐真是手巧，明珠要是有姐姐这样的手艺就好了。”说着捏了一些尝了尝，接着又爱不释手的吃了好几块。又是一番笑谈，直至中午时分，月娘才回了小院。
　　月微正在小院前浇着花，见阿娘回来，喜滋滋的一把扑过去抱住，亲亲热热的叫道：“阿娘~”
　　月娘终于得杜夫人首肯，今日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自然也没了往日的愁苦，也笑眯眯的道：“月儿，杜夫人同意了，过了今晚，明日一早我们就回乡。”月微乖巧的点着头，拉着娘亲的手进了屋。
　　屋内茶几上还摆着今早娘亲做的绿豆糕，月微捏起一块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吃了起来。
　　这时，钱嬷嬷提着一只烤漆的木盒进了屋，后面还跟着夫人的大丫鬟立夏，只见钱嬷嬷笑道：“月微小姐，我家小姐听闻月微小姐明日要离开，很是不舍，吵着闹着要见小姐呢。”
　　月娘听了此言，轻轻推了推月微，道：“你和月丽妹妹这样要好，那就再去玩一会儿罢。”月微赶忙擦了擦嘴角的绿豆糕屑，跟着立夏蹦蹦跳跳的走了。
　　钱嬷嬷见月微走了，便将木盒放到桌上道：“我家夫人前几日得了这天山雪蛤，今日命人炖了一小盅，特命老奴送来给夫人尝尝。”揭开木盒，里边是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盅，还配了把琉璃雕刻的勺子。
　　月娘道了谢后端起小盅喝了几口，便已见底，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不甜不腻，很易入口，钱嬷嬷等着月娘喝完，才收拾了一下便也离开了。
　　月娘见时候也不早了，便起身收拾起了包裹，本来带来的东西就不多，可是杜夫人这几日给置办了好些衣裳小物，真收拾起来倒也不少。
　　杜府大门，一顶四抬的轿子从角门轻晃着入了杜府，杜夫人李明月忙出来迎接，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轿帘，从里边出来的是一身官服的杜炳贤。“老爷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杜夫人一边迎着一边笑问。
　　“今日突感不适，本想再强撑到晚上的，被岳父大人瞧见了，便命我早些回来休息。”杜炳贤整了整官袍又问道：“月娘呢？”
　　杜夫人面显为难，道：“月娘姐姐今日又来向我辞行，我实在无法，只得答应明日送她们回乡了。”杜炳贤闻言皱起了眉，半晌才道：“我去看看她。”刚要抬脚走，杜夫人也跟上了，道：“我同相公一起吧，也好再劝劝。”
　　杜炳贤点了点头，俩人便一起向南苑行去，转过小竹林，便是小院子了，俩人刚踏入小院便觉今日小院不太寻常，院内空无一人，小屋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情事的味道，依稀能听见女子娇喘之声，杜炳贤一愣，立刻向小屋行去，门是锁着的，奋力抬脚踹去，木门应声而开，房内气味更浓，呻吟辗转之声不绝于耳，跟着进去的杜夫人满脸惊愕，房中床榻之上，一男一女赤身缠绕，女子一脸潮红，双目迷离，正是刚才还在收拾包袱的林月娘，杜炳贤见此情此景，气得面红耳赤，双手握拳生生的掐出数道血痕，待要厉声诘问，突听得身后一声尖叫，杜夫人瘫倒在地，一手捂着肚子痛苦不已，杜炳贤大惊失色，双目通红地向一旁早已吓傻的立夏吼道：“还不快去叫大夫！”立夏跌跌撞撞推门而去，杜炳贤顾不得给自己蒙羞的林月娘二人，赶紧抱起痛苦的杜夫人向寝室而去，一路只觉双手黏腻，血腥味甚重，好不容易将夫人放在床榻，大夫产婆正好急急赶来，看着自己夫人疼痛难忍的模样，忍不住一改往日温文尔雅之态，对着立夏怒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夫人为何会如此！”立夏已经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门外赶来的钱嬷嬷忙劝着让杜炳贤出去，“大人，产房污秽，还请大人先出去再说吧！”推推搡搡一行人出得门来。杜炳贤不发一言，里边众丫鬟嬷嬷忙碌不已，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让人看得更是心惊，半晌，大夫也出得门来，杜炳贤一把拽住衣袖，急切的询问病情，老大夫摇了摇头，道：“怎可让夫人食了红花呢！孩子是保不住了，庆幸的是夫人挺过来了，大人快进去看看吧。”
　　一把推开房门，杜炳贤快步走到床前，杜夫人此时面无血色，唇色发白，脸上挂满了泪水，断断续续道：“老爷…明珠未能保得住我们的孩儿，明珠……明珠……”一时泣不成声。
　　杜炳贤见此情此景也悲从中来，一边柔声安慰，一边厉喝：“是谁照看夫人饮食的！”一旁站着的孙嬷嬷哆哆嗦嗦的跪下，答道：“是老奴。”
　　“你这刁奴！给夫人吃了什么！为何会有红花！”杜炳贤一脚踹倒孙嬷嬷，仍是怒不可解。
　　孙嬷嬷赶忙爬起跪好：“老爷明查，夫人对老奴恩重如山，老奴又怎会害夫人呢？今日夫人一早就头晕胸闷的厉害，什么也没吃，哦！对了，月娘夫人倒是送来一盘绿豆糕，夫人看着喜欢用了不少。”边说边示意身后的小丫鬟拿来了装绿豆糕的小盘。
　　杜炳贤一脸凝重，对着下首的大夫点头示意，老大夫上前捏起了一点揉搓着放在鼻下闻了闻，大惊道：“确实含有不少红花，这分量，分明是想要夫人的命啊！”
　　杜炳贤闻言大怒，一把打翻绿豆糕，对着门外喊道：“管家！”管家急忙进来跪着，“将那对奸夫□□捆了扔柴房！”管家领命忙带了两个壮丁向小院赶去。
　　床榻上杜夫人依旧悲戚难平，“姐姐这是为何，为何……”
　　“你还叫她姐姐！她那种贱人哪里配做你的姐姐！是我杜炳贤瞎了眼，还当她是个贞洁烈妇，谁知是个善妒的蛇蝎妇人，反而害了夫人还有我们未出生的孩儿。”说完也是哽咽在喉，情难自禁。
　　另一方面，被扔进柴房的林月娘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脑袋更是混沌不知世事，只胡乱披着中衣的月娘躺在冰凉的泥地上，半晌，终于有了一丝清明，自己明明是在收拾衣物的，突然只觉一股邪火从腹中升起，燥热难耐，此时感觉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自己，自己想去推，却发现推不动，反而被一把推到了床上，只觉全身无力，接下来……接下来……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做如此龌龊之事，而且还……还如此放荡……不对，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不对……
　　杜夫人在杜炳贤的轻声安慰下终于睡着了，杜府大厅，裸着上身的男子被绑着跪在厅堂中央，被塞着破布的嘴巴吱吱呜呜不知叫些什么，坐在上位的杜炳贤，抬头看了眼男子，桃花眼，鹰钩鼻，一身精瘦，只觉有些眼熟，“是你！何进！”原来此男子正是与自己同乡同村的书生何进，自己只知半年前此子也进京赶考，当时也曾来过府上想攀些关系，被管家赶走了，却不想今日在自己前妻的床上捉住二人苟合！一时心火难消，将桌前茶盏向此人掷去，只砸得堂下之人头破血流，口中呜呜之声更甚。
　　“将他口中之物拿开，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管家领命照做。
　　刚拿开破布，何进就涕泪满面的讨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只是受林月娘那个贱人蛊惑拿药给她，是她！是她勾引的小人啊！”
　　“什么药！”杜炳贤听到此处便大概明了了，但还是不敢置信的问出了声。
　　“小人不懂药理，只是奉命去买来，只记得名字好像叫什么红花绿花的……”何进一看自己一说红花杜炳贤脸色更差，怕再被打，赶紧哭吼道：“杜大人，杜大哥，小人莫不是受贱人蛊惑，怎敢碰大哥的妻妾呢，四年前那次就是那贱人给我下得春药，不然……不然小人哪有那个胆子啊！”
　　砰的一声，茶几被整个撂倒，“你说什么！四年前你们就！”杜炳贤气得又踹了何进几脚，直踹的何进哼哼唧唧不怎么叫唤了才停。管家赶忙叫人把他带下去，忙拦着道：“老爷，家丑不可外扬啊！”
　　杜炳贤一手又打翻一个官窑的花瓶才气顺了些，“那个贱人在哪，带我去！”管家依言屏退了其余下人，领着老爷到了柴房。打开铁索，杜炳贤一个人入了内，管家则在门口把守着并未一同进去。
　　屋内林月娘依旧衣不蔽体的躺在地上，头发凌乱，气息虚弱，杜炳贤蹲下身，一手抓起月娘的发髻，双目恣裂的问道：“你为何要害我与明珠的孩儿？”月娘根本没力气回答，只虚弱的摇了摇头，“是了，你是妒忌。”说着一把将月娘的头向地上摔去，阴狠的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嫉妒，你个不守妇道的蛇蝎妇人！明珠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还用了如此拙劣的方法，做了含药的绿豆糕送来，你是真的以为我对你旧情难了不会杀你么？”月娘被撞得更是昏沉，只觉脑中一团浆糊，额角黏糊糊的留下的血液迷住了右眼，眼前一片鲜红，绿豆糕？不是的，我没有下药，月儿也吃了的……月娘想到这里强撑着用沙哑的声音回道：“我…没……”又是一下撞击，杜炳贤站起身来，擦了擦手，嫌恶的说道：“哼，我真是疯了，竟会可怜你这样的女人，是，我是看中明珠父亲的权势，决心再娶，人在官场，哪个不想飞黄腾达？而且明珠端庄贤淑，再瞧你如今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仔细想来，杜月微兴许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关门落锁，柴房内又恢复一片黑暗，伤势不轻的月娘不知何时已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一阵小女孩的啜泣声，林月娘幽幽的转醒了，趁着月光勉强看清了眼前的场景，月微一边轻轻的擦拭着月娘的脸颊，一边止不住的啜泣出声，见月娘眼睛有睁开的趋向，忙低低的唤了声娘亲，听到此声月娘唿的一下直起身，摸了摸女儿，发现并未受到毒打，这才算放下了心，由于起的太猛，下身撕裂处又流出了血污，好在天黑，月微并未察觉，女孩儿抽抽噎噎的问道：“娘亲…为何爹爹说娘亲害了夫人，还败坏门风……为何说我是野种……”随着月微的疑问，月娘的头又疼了起来，眼前一幕幕又闪现开来，交缠在一起的□□，打骂自己的杜炳贤，微笑着的杜夫人，晶莹剔透的雪蛤盅……对！是雪蛤，那雪蛤一定有问题……自己那副模样，分明是中了药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李明珠的孩子……若这一切都是李明珠安排的……那她也未免太过狠毒阴鸷……
　　月微看着有些发狂的母亲，不禁啜泣的更加大声，月娘似想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月微瘦小的身躯，几乎是嘶吼的说道：“月儿…杜夫人不是个好人！娘是被诬陷的，你爹他也疯了，此地不宜久留……你……你快走！快走！”说着用力的将孩子一把推开，谁知用力过猛，自己又摔回了地上，不停地咳起来，额头的伤口又有血珠渗出，被推倒的月微赶紧摸爬着回到母亲身边，用尽气力才堪堪将月娘放在自己双腿上，哭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唤着娘亲。
　　月娘双眼又开始迷蒙起来，心中却清明的很，自己只怕是不好了，杜炳贤就是个斯文败类，那李明珠千般阻拦自己离开，原来也并不是大度贤良，分明是想要斩草除根，置我们母女死地，可怜自己竟然相信……相信……又想到一向懂事听话的女儿，如今豺狼虎豹般的处境，艰难的说道：“月儿…娘亲刚才…皆是在胡言乱语，杜夫人……没有害我，你爹她……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一直是你爹！记住了吗？！”月微哽咽着，忙不迭的点着头。
　　月娘这才似松了口气般继续说道：“不要……去恨……月儿得活下去…娘亲还要看着…月儿出嫁，看着月儿…子孙…满堂……看着……”不知断断续续的说了多久，月微只觉得娘亲说了很多，说了很久，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听不清娘亲的话语，娘亲的身体也渐渐的变的寒冷，变得僵硬，月微看着这样的娘亲，只是不停地点头不停地呢喃“月儿知道了……月儿会听话……娘亲…别睡……”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柴房的天窗内照进了地面，昏暗的室内，跪着一个双目通红的女孩儿，只见其发丝凌乱，满脸泪痕，双膝上枕着一位女子，女子的脸被一遍遍擦拭的很干净，可青色的面色，僵硬的躯干，无不昭示着女子已死去多时，屋内只剩下女孩儿沙哑的嗓音，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在这空旷的小屋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