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灯》夜已寒

18、救

　　施菀的手指紧紧握着那页报纸，眼中的神情是凝重的。
　　“不能让南溪村那些人，再这样闹下去了。”她挣扎着自病床上坐起，将手中的报纸狠狠扔下。
　　施桐却道：“你小心养病就是了。”
　　真的不想看她为这些事费神了。
　　施菀定定地看着施桐，“我要出院。”
　　“去哪？”
　　“袁栈那儿”
　　“那我让小李开车过来接你。”
　　“嗯。”
　　这一次，施桐没有反对，因为反对必然无用。
　　倒是施菀，有些不习惯于他的变化。
　　但总会习惯的。

　　施菀很快就见到了袁栈。
　　她浅笑，笑得矜持而得体。她也相信，这种笑，无论放到怎样的一种场合，都是恰倒好处的。不会有过，也不会有缺。
　　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中庸了……而她清楚地记得，她一直是讨厌所有与中庸有关的物事的。
　　袁栈也在笑，笑容和施菀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袁叔叔，上次的事谢谢你啦。”说到“上次的事”，她忽然想起了苏隐容。
　　不知他……现在怎样？
　　只出了一会子神，便马上清醒，敛神，将手中的盒子放到桌上——盒子里装着的，是两瓶冰葡萄酒。
　　冰葡萄酒是她极爱极爱的物事。这种酒是葡萄酒中的上上极品，虽源自德国，却以加拿大的冰葡萄酒最负盛名。桌上这两瓶，便是产自加拿大北部的尼亚加拉半岛。只是可惜，竟要拿这等好酒送与袁栈——潜意识里，她认为袁栈不配喝这等纯粹的液体。
　　她也不配的吧？她的灵魂，也没有酒来得干净。
　　袁栈点头微笑，“我们都是在圈子上活动的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话当然不假，情却未必是真的——当然，他们二人都会自动忽略假的一层。那不重要。
　　施菀忽然“呀”了一声，低呼出来，睁大了眼，道：“是了！刚才我在外边儿看见小王，他的手好象受伤了。”
　　“哦！”袁栈脸上分明写着“恍然大悟”四字，“他啊，昨天夜里受的伤。”袁栈没有把话说全，他在等施菀来问。
　　“他昨天夜里有行动？”施菀很配合他，装傻问道。
　　“嗯……怎么说呢……挺不好做的一次行动。”袁栈摇摇头，面露同情之色。
　　“不好做？哎，只要不是到南溪村那边掺和，再不好做也是好事一桩啊。”施菀慢慢地切入主题。
　　袁栈作无奈之状，道：“小王昨天就是被派到来安路去的。小菀啊，那边的情况你也清楚了？”
　　“道听途说罢了。”施菀叹道。
　　复又冷笑，“一群无知的农民！”
　　这话倒是出于真心的。
　　南溪村的事，在她，以及所有如她一般立场的人，都会这样冷眼相看。
　　当然，这冷眼看向的对象，是那些……农民。
　　“前几年的南溪村，穷得连那儿的书记也要靠养猪补贴家用。当时南溪那儿的地倒是便宜，土地都先后被人买下了。这群人里头，你施家有份，蓝家有份，你袁叔叔我，好象也买了呢。这也怨不得我们，这一亩一万多块钱的地，谁会不买？那群农民倒也无知，为了眼前那点子钱，哪个不是爽快地和我们点头了？现在南溪村有你们几家子投资，也成了有模有样的旅游区，光景好了起来。可到现在，那些农民卖地拿的钱也用光了，倒怨咱们断了他们的活路，害他们现今无地可种！当初还不是他们愿卖我们愿买，现在倒好，天天聚众到我们这边闹事！小王就是昨天被打伤的，你看，他们连派去维持秩序的人都敢打……真是无法无天！”袁栈神情无比激动，说到最后，鼻中冷哼了一声。
　　施菀点头道：“还不是见我们手中的地现今值钱，就都眼红了？！”
　　她盯着袁栈，郑重瞩道：“袁叔叔，但若任他们再胡闹下去，对我们可都不好。我施家是做生意的，这做生意人最重要的，可是名誉啊。万一那些人胡说八道一些什么，再经媒体一吹……呵呵。”
　　她不说后果，任袁栈自己想象。
　　这话虽是以她施家为例，但却省略了另一方面的猜测——关于袁栈的。
　　有些时候，话不需要说得太白，太直。
　　她不说，袁栈也想得到——他袁栈的饭碗里，一半装着政府的饭，而另一半，则和他们这些商人无异。哪怕这另外一半，不是每个人都看得见的。所以，名誉对那些生意人重要，未必便对他不重要。
　　袁栈点头，含笑道：“小菀啊，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会有行动的。”言罢，特意加深了唇边的笑意。
　　施菀当然知道，有些时候，袁栈这个人是可靠的。
　　譬如说，在关系到他自己的得失时。

　　袁栈很快就采取了行动。
　　隔天的报纸上说，南溪村村民聚众闹事，堵塞交通，围攻执行公务人员，冲击、骚扰周边企业，依法以破坏生产经营罪、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寻衅滋事罪、非法拘禁罪、故意毁坏财物罪等罪名对十五名被告人分别判处刑罚。
　　施菀放下报纸，饮了一口茶。
　　十五名被告人？
　　十五，这数字不错啊。
　　处理得太多未免过了，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希望大事化小，最好小事化了的；处理得太少也没有效果。嗯……十五，刚刚好，杀鸡犹能儆猴。
　　手机也在该刹那响起，是蓝缃来约她，“一起去看看衣服？”
　　“好。”她应得简洁，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在我家楼下等你。”

　　车刚驶出门口，她便不由皱眉。
　　十来人堵住了路。那些人皆是黝黑肤色，拧眉瞪她。
　　那些无知的农民。
　　她心中好笑，冷笑着下车。双手抱在胸前，斜着头，就这样与他们对视。
　　那些人胸口不住起伏，眼中几要喷出血来。
　　“当初你欺我们种田什么也不懂，张口就说一万买我们一亩，我们那儿的地都被你们买断了！后来我到外头打听，才知道一亩地至少也有一百万……你、你……！”当先一人道，只是他说到最后，言语已被胸中的气冲散。
　　施菀莞尔一笑，道：“那得看在什么地方。在我们这儿，有后台的一万多就能买一亩，还钱也就是充个样子，意思意思；其他人买，自然是一百万两百万的事情了；没后台的，也许一辈子也买不了一亩地。但请不要忘了，南溪村当时可是很破的地方，不管有没有后台的，能出一万多买一亩地就算给你们留足情分了！各位兄弟，这事情可是要分类讨论的啊。”
　　那人死死盯着她，很久后才喊出一个字：“打！”
　　施菀转身，去拉车门。
　　然而……
　　手上一热。
　　那种温度，似曾相识。
　　她看见，他握了她的手。
　　他。蒋笑弦。
　　心中一刺。耳畔震天的喊声在瞬间淡去。她只是在想，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
　　他怎么就来了呢！
　　“跑！”蒋笑弦拉了施菀，转身便跑。在他们身后追着的，是一群手持木棍的……疯子。
　　他跑得很快，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对翅膀。但施菀却极不配合，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眼中空洞没有焦点，木然地被他拉着前进。
　　蒋笑弦终于是急了，叱道：“你快点行不行？”
　　她没有回答。
　　蒋笑弦叹了一声，叹息声极其短促，在他自己也没听清楚时便远逝了。他扬手，几乎是吼出来的，“出租车！”
　　就这样，她被他推上了出租车，挤出了两个字，“谢谢。”
　　奇怪啊，分明是没有棱角的一句话，却硌得她嘴角生疼。
　　蒋笑弦用手挠了挠脑袋，唇角微动，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想起了，她说，她不希罕。
　　笑容，就这样夭折。如同他年少而美好的幻梦。
　　那个梦里，有包装得极精致极可爱的棒棒糖，五颜六色；还有穿着校服，站在路边等车的女孩……很简单。
　　但越简单的东西总是越难实现。
　　回过神的时候，却看见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已然睡去。睫毛垂了下来，妥协而无奈的样子。
　　她看上去……很累。
　　司机在前面问：“去哪？”
　　他想了想，报出他家的地址。
　　只能去那儿了。至少，那儿于她，是安全的。
　　“不想……”她口中兀自低语，“我也不想这样啊……”
　　然后无声。
　　原来只是梦中的呓。
　　不想这样？而这样，又是哪样？
　　他想，是很多很多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