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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听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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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月许,风广陌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床了。
他卧床的时间太久,又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是以起初的几天十分难熬。寂桐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周身发颤,像是踏着滚烫通红的刀尖。汗水顺着他的鼻尖向下淌,他沉默地等着,待到疼痛稍微可以忍受时,又向外再踏一步。
那背影,一直挺得笔直,全无半分饱受折磨之后佝偻畏缩的模样。
最开始他只勉强走上三五步便会累得面色发白,不过短短数日,便已经能走到门口。可是那道低矮的门槛,又成了另一道拦路虎。
寂桐因为要照料他,时常看见风广陌倚在门边,对着外面发呆。仔细算来他应是二十二岁,却全无青年人的朝气热情,甚至连那肩膀胸膛都是细细薄薄的少年模样,像是春寒时候覆着溪水的薄冰,冷而脆,连其下淙淙的流水都看得清楚。
不过与其说是发呆,那双漆黑冷漠的眼中掩饰不住的欣喜雀跃,倒更像是痴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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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取出针线,一寸一寸地用巴掌比着风广陌的肩宽腿长,又仔细写在纸上。她最近年岁大了,不比年轻的时候,总也记不清事情。好比昨天少爷才交待过,不要让风广陌在门口站得太久,她今儿便不记得了。她缝着衣裳,风广陌看着窗外。一老一少都是沉默不语,不做声响,倒也安宁平和。只是她为风广陌缝的那件冬衣,不知怎么,缝着缝着就成了昔日欧阳少恭最喜欢的模样。
寂桐叹了口气,捧着缝好的衣裳到了风广陌面前,“风公子,试试吧?”
风广陌低头望着她,不知为何看得她心里发起抖来。她颤颤巍巍地帮风广陌套上那件深衣,肩上稍宽,袖子略长,需得修改几分。寂桐心中哀哀地叹着自己果然是老了,居然连这般亲手丈量过的尺寸都掌握不好,为风广陌拢上衣襟时却又晃了神。
那双冷清的,寂寞的,包含着痛苦的漆黑色的双眼。那双对世人全无信任,全然怀疑的双眼。
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单纯快乐的少女,方才踏上广袤的中原土地。
然后,她遇上了欧阳少恭。
风广陌的眼睛看得她心里发抖,看得她痛苦不堪。看着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眸,她便觉得自己这身躯壳老得太快,老得让她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曾经与谁谁经历过什么。就像是一具僵化不堪的躯体之中有什么鲜活生动的灵魂被唤醒,新鲜的柔嫩的欢乐与幸福却被饱经沧桑挫折的身体禁锢得伤痕累累,痛不欲生。
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寻找那个少年,很多很多年了。
虽然他就在她身边,可是,那又是谁呢?
到底是谁呢?
她眼底泛酸,干涸浑浊的眼中却无半分眼泪,只讷讷地说:“并不是很合身,我再拿去改改。”
风广陌抚上她的手,力道轻缓温柔,似是安抚,“多谢婆婆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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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些日子欧阳少恭却是不常出现,连为风广陌上药这事都丢给寂桐来做。风广陌于此却是乐见其成,这人不出现,他便当成是不存在,除去寂桐帮他上药时的羞赧,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身体一日接着一日的好转,清醒的时候多了,碍于腿脚不便又去不了太远的地方。闲来无事,便向寂桐讨要了笔墨纸砚。他上午精神好些,便站在房门前对着外面发呆,到了下午气力不济,便坐在桌前将幼时被娘亲教导背过的诗句篇章字字句句地写下来。
“烂然星陈。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
他写着写着便觉得困倦,禁不住伏案浅眠。
恍惚中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似是在他身边停留了很长时间。他觉察到了,然则身体怠惰,懒得醒来,只继续睡着。那个人似也没有离去或是叫醒他的意图,连气息都平和安稳。他觉出并无什么危险或是不妥,竟又睡得更沉了些。
再醒来时他身上披了条毯子,又厚又重,连腿脚都裹得住,暖得他从头到尾都热乎乎的。
他将毯子扯得更紧,迷迷糊糊地磨蹭了很久都不想清醒。直到想起今日的课业似乎还未做完,只怕要被婆婆责怪,这才懒洋洋地拄着下巴,将毛笔投到笔洗中。低头一望,却发现睡前写得那首《卿云歌》,已经不见了。风广陌登时惊醒起身,茫然四顾,兀然发现——
原来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幽都,并不是他的家。
为他披上毯子,怕他在研习之余着凉的人并不是小妹或是彭婆婆。
而他,是一个囚徒,再也不是晴雪的大哥,婆婆的广陌,幽都的巫咸。
窗外热闹非凡的永昼,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雏鸟清鸣,人来人往时轻快的脚步声。他心中知晓门外的景致妍丽非凡,那碧绿葱郁与万紫千红的色彩,明媚而动人,远比幽都永远的黑夜和亘久的幽蓝灰暗动人。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他突然觉得心口发堵,似是有什么东西将要满溢出来。他发现原来自己的心也不像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摧,他可以忍受痛苦与折磨,可以忍受严刑和羞辱,但是当他心底一直渴望着的东西就在手边时,却像是被烈火焚烧一样疼痛。
这一切,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得到。
他幻想了无数次他离开幽都的样子,或是一个快意江湖的侠客,或是一个周游四海的浪子,或是混迹于江湖之远,或是隐藏于庙堂之上。
却惟独不应是一个被施舍了性命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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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起拐杖,强撑起身体向门外走去,不过走了几步便觉得痛苦,却并不想停。他已经觉出若是停了便再也没有勇气去质问欧阳少恭,去求死——
我身上已经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元勿与辛合骇然看着他被门槛绊倒,扑在地上,又拖着两条残废了似的腿过了门槛。风广陌一把推开那两个要将他扶起的弟子,喘息着爬起来,厉声喝道:“不要过来!”
幽都巫咸的气势与锋芒岂是普通的少年可以抵挡,那漆黑锐利的目光略略一扫,已如刮骨剔肉,刺得人打心眼里发凉。辛合吓得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元勿略微好些,却也是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去找欧阳少恭。
风广陌大半个身子都撑在那拐杖上,背脊面颊已尽是冷汗涔涔。他眯眼看着辛合,冷声问道:“欧阳少恭现在何处。”
明明算是半个残废,辛合却怕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结结巴巴地回道:“在,在上层,弹,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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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息凝神,仔细倾听,隐约间确有铮然琴音如从天宇飘来,有上古师旷之遗风。
他循着琴声去找欧阳少恭,凛然自傲,只求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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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广陌清醒的时候不曾见过青玉坛上层的永夜,是以甫一踏入,恍惚中竟有自己回到了幽都的错觉。随风轻晃的苇草与忘川之上的蒹葭如此相似,永远的夜与幽蓝流动的灵光,巨石堆砌的房屋……
……远比下层的永昼来得亲切。
他在这里恍然有了几分安全感,走向欧阳少恭的脚步不自觉慢上了许多。小路两侧的池水中是半花半叶的莲,幽幽静静地开着,所谓凄美,也不过如此。
要找到欧阳少恭是件很容易的事儿,他只要跟着琴声走就好。
那泠泠的七弦之声,像是站在幽都女娲神殿的高塔之上听到的猎猎风声,又像是心底怯怯绵绵的私语。那声音中包含着极大的世界,若御宇六合都在其中,有应龙翻海之威;却又细致入微到心底每一寸跳动,似是每一分的心思变化都随那十根指头,大喜大悲到了极致,便是无喜无悲。
走得近了,他便不忍心再走,再进一步,便是另一个世界。
独属于欧阳少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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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少恭十分沉得住气,元勿早已告知他风广陌的异状,他却只坐在这里弹琴,等着掌心的囚徒自投罗网。一曲沧海龙吟终结,他悠悠起身,转身望向那已经在一旁站了许久的人。
“请坐。”他负手而立,站在原地看着风广陌一点点地挪到琴台之下,仰头望着他。
风广神情恍惚,只低声问道:“这,就是琴?”
他眉眼间恻恻不安,欧阳少恭看在眼底,终是向他伸出手,扶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欧阳少恭握着风广陌的手抚在九霄环佩上,幽都的巫咸大人像是觉着自己手上沾着毒药,指尖稍稍一碰,便缩了回去。
欧阳少恭问:“这是你第一次听琴?”
风广陌颔首,合上双眼,似在回忆:“……我娘,曾经说起过。她说自己曾经也是极擅抚琴,只是到了幽都,木质的物什难以留存,便再也没有了。”
他复又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只是那古琴一曲,又勾起他许多心绪,初来时的那份气势无声无息消减了许多。再提求死之事,竟是连他自己都有几分不舍。
欧阳少恭看他神色郁郁,莞尔一笑,柔声说道:“今人多爱羌笛秦筝,琴看似秀美,却外柔内刚。如此看来,广陌的娘亲真是一位奇女子。不过听起来,令慈似非幽都之人?”
那人却不再回答他的话,幽幽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欧阳少恭攥着《卿云歌》,“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热度燎烤得他掌心发烫,他竟也有几分害怕,怕这人真的问起为什么自己不杀他。固然他有千百种回答可以选择,然则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并不想回答这人这个问题。或是显得自己太过软弱,让自己都无法忍受,或是显得太过无情,会伤得这人当即与己为敌。
他的宽容和怜悯,是有条件的。非得对着一个愿意顺从他,安抚他,了解他痛楚的人。可是风广陌眼下并不是这样的人,他偏又觉得广陌应该是可以懂他的那类,是以并不忍心再伤害。他愿意花时间去小心翼翼地收伏这条幼狼,让他变成自己的眷属。
心里飞速盘算着究竟如何才能引诱这人与己同行,他唇边扬起一丝轻笑,试探着问:“既然如此,令慈可否与你提起过外面的世界。”
风广陌轻轻点头,默然垂下了眉睫:“说过,却说得不多。这尘世间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只是有个大概的印象。”
“软红千丈,不过如是。”欧阳少恭轻描淡写地说道,话锋一转,声音越发低沉诱惑,“只是若想明白,还须亲眼见上一见。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种种美好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
风广陌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仔仔细细贪婪地听着,一字一句都不愿放过。俊秀非凡的青年,眸子熠熠发光,全然沉浸在他描述的世界之中。却有谁还记得,他来到这里,是为了求死呢?
这般对生,对美的痴态,让欧阳少恭倏忽觉得自己对这人间踯躅千年也不愿离去的渴望,在这年轻孩子身上有了几分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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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说:“广陌,你可愿随我一同,去看看这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