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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听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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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渐紧,梧叶飘黄。碧天远阔,一片湖水镜面似的蓝。
这时节,青玉坛上的气候仍是温暖和煦,秋风吹在身上除却干爽,与春日熏风倒也没什么两样。这便是洞天福地的好处,人世恨夏苦冬,在日月洞天之中,浑然无觉。
风广陌身上却堆着层层锦被,似是惧寒,半倚在床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他维持这个样子,已有一个时辰,期间连神色都未有丝毫改变。其面上冰冷默然的神色,若昆仑山颠的坚冰冻原,拒人于千里之外,冻气逼人。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寂桐端着汤药伤药进来,见到风广陌似是浑然未觉、失魂落魄的样子,轻叹一声。
这三月以来,她已经见惯这人这副模样。或许应该说,她在欧阳少恭身边这么多年,已经见惯许多人这般模样。而这青年得以从石牢中脱身,已是其中最为幸运的一个。有多少人在石牢之中永不见天日,佝偻在阴冷潮湿的角落,日渐腐朽枯萎,血肉糜烂,渐成白骨。
寂桐将东西放在床头小桌上,轻手轻脚地端起那碗泛着酸苦气息,冒着幽幽热气的药,舀了一勺,送到风广陌唇边。
“风公子,吃药了。”她低声说道。
床上的人眼珠微微错动,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浑然不像是一个活人,倒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阴曹地府中拖着一身血水烂肉攀爬到人间。那双泛着幽幽寒意的点漆双眸,古井一般,深不可测,深不见底。
甚至,像是有什么东西,死在了其中。
起初见着这眼神,寂桐尚有几分惧怕,欧阳少恭却笑说,这是一只被拔了牙齿利爪的乳狼,也就是眼神凶些,那身子只怕比你还羸弱几分,不必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这人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脏腑又是受损,三月以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便是大夏天的,屋里尚需燃着火盆,不然便冷得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颤。欧阳少恭在他身上用了各类灵药,也不过将将吊着一条性命,残喘而已。
可是寂桐活了这么长时间,除却欧阳少恭,再没见过这样深沉狠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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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渴生,便是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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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广陌看了她很久,眼神却毫无波澜,似乎只是在吃力辨认眼前这人到底是谁,是否会伤害自己。许久之后,他终是认出眼前这人是此前一直照顾自己的老妪,这才乖顺的低头,就着她的手将药一口一口地喝了,复又望向窗外。
“是秋天了。”他突然缓慢的,一字一句地含糊说道,“要入冬了。”
这是他三月以来,他第一次对寂桐说话。老妪惊喜地颔首,低声答道:“是,中秋已经过去,眼见着天气就要转凉。再下过几场雨,就要入冬了。”
然则风广陌也只是说了这一句话,便再也没了下文。几缕清风打着旋从窗中吹过,撩起他鬓边长发,轻轻飘动。有了个开头,接下来便也容易许多。寂桐捧着风广陌的手,一边小心翼翼地剪开从腕子一直延伸至肩膀的绷带,一边絮絮地念叨着,都是些闲话家常。
诸如冬天马上就要来了,风公子一定要好好吃药,不然这身子到了冬天只怕扛不住。过些日子她便为公子量体裁衣,做几件冬天穿的衣服,好过冬。这三个月来,风公子一直吃的是清粥小菜,只怕已经腻烦了吧,改日她去问问少爷,看看能不能做些其他的吃食,也好换换口味。
她一个人唠唠叨叨地说着,便是风广陌毫无回应,也未停下。可是层层卷卷的绷带一圈圈落下之后,房中却突然寂静了。
那条苍白的手臂之上,层层叠叠,刀割火燎毒物侵蚀的伤痕斑驳突起,几乎没一寸完好的肌肤。尤其是手腕上被挑断手筋的那处,伤痕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寂桐看了许久,数次张口欲语,却是言不成声。
蓦地一滴温热的眼泪,滴在风广陌掌心。
风广陌一惊,猛得转头,望着床边的老妪。她垂着头,银白的头发,衰弱的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接二连三地掉下来,很快在风广陌手心里积成一捧。她哭得悄无声息,伤心欲绝,便是她自己都不知晓究竟是何种情绪,令她如此动容。
“会好起来的。”她突然颤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安抚自己或是安抚风广陌,“风公子,会好起来的。已经,都过去了。”
风广陌轻轻颔首,柔声说道:“承您吉言。”他被寂桐捧着的手抽动了一下,似是要举手去做些什么,终是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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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房门复又被人推开,漆黑颀长的影子铺在地上,将阳光尽数挡在了外面。风广陌一眼望去,见着是欧阳少恭,整个人顿时身体僵硬,瑟瑟发抖。寂桐急急忙忙用袖子擦去面上眼泪,手忙脚乱地要将剪刀放好,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
她连忙俯身去拣,那把剪刀被一只修长秀美的手拾起,放在托盘上。
身着杏袍的青年笑意盈盈,长发垂在肩上,流水似地柔顺秀润,温雅沉静。欧阳少恭看着寂桐双眼泛红,关切问道:
“怎么了寂桐?”
他转眼看到风广陌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面上露出几分了然歉然,“是我考虑不周,你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你去休息,我来吧。”
“少爷,老身只是……”寂桐早就将风广陌对他的抗拒之意看在眼里,顿时心生维护之意,低声辩解。
欧阳少恭却打断了她的话,“去吧,寂桐。”
寂桐默然,她踯躅着慢慢走到门前,又回首看了看那两人,开口叮嘱道,“少爷,风公子他……”
“我知道。”欧阳少恭说,“寂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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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复又合上。
他站在床边,低头望着风广陌,然后慢慢在床边坐下,握住放在床上柔弱无力的手。在贴着那冰冷肌肤的瞬间,他就感觉到掌心传来细微的颤抖与几乎可以无视的挣扎。风广陌的呼吸更是紧绷急促,似是随时要哭出来。若非是他四肢用不上力,动弹不得,只怕他早就一把将欧阳少恭推开。
欧阳少恭取过放在一旁药膏,在掌心捂热揉散,仔仔细细地从风广陌的指尖开始,慢慢向上涂抹。
他的动作轻缓温柔,掌心温热,力道适中,风广陌只觉得冰冷僵硬的手臂在他的动作之下慢慢的回暖柔化,一股暖流顺着那双手缓缓流动,直至四肢百骸,着实舒服得很。
“这是活血生肌的药膏,用了这东西,这身伤痕再过几日便不会如此吓人了。”欧阳少恭眼中含着几许笑意,莹莹生辉,“我此前已经将你的手筋脚筋接好,恢复得十分不错,因此你很快便可下地走路。只是起初几日大抵会十分痛苦,你得忍忍。”
他言语轻柔若徐徐春风,风广陌却僵直着身体,沉默不语。欧阳少恭一抬眼,看到他紧张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模样,兀自莞尔一笑,伸手抚上他冰冷的面颊。意料之中的,风广陌微微侧头,躲开了。
“在下……便这么吓人?”欧阳少恭被他这反应逗得眼角眉梢都沾染了笑意。也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人的忤逆并不生气,只觉得有趣,甚至升起了几分逗弄之情。他伸手扣住风广陌的后颈,倾身向前。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靠近,风广陌喉中发出呜咽似的悲鸣,眼中痛色已是支离破碎,随时会分崩离析。
欧阳少恭神色渐渐黯然,他轻轻抚摸着风广陌的长发,低声说道:“莫要紧张,不会再有人对你做那些事情,我保证。”
他信誓旦旦,风广陌唇边却泛起一丝极其悲戚而嘲讽的笑容,一言不发。他未说出的话,欧阳少恭心知肚明,却未再言语。他伸手替他除去衣衫,将药膏复又慢慢涂在那人肩背胸腹双腿之上,每一寸都未放过。
整个过程中两个人皆是一言不发,风广陌更是连半分表情都吝于露出,只空茫地盯着床头。
日光之下,他苍白瘦削的身体不着寸缕,湿滑的药膏一层层涂在身上,在欧阳少恭的揉搓下泛起一层薄红,落着明澈阳光,光华柔润,衬着他的神色,坦然磊落,冷清不可侵犯。
欧阳少恭望着他,眼中明暗闪烁,一闪念,似是怜悯痛惜,一闪念,又似厌恶深恨。他觉察到心底又有什么恶念丛生,顿时垂下眼睑,不再去看风广陌的申请,只专心于手上的动作。
将药膏涂完已是半个时辰过去,风广陌这些日子清醒的时候不多,此时早已是身心俱疲,昏昏欲睡。欧阳少恭帮他穿上里衣,拢好衣襟,扶着他慢慢躺下。风广陌几乎是在躺下的瞬间便昏睡过去,眉头却仍紧锁着,似是苦痛,便是睡梦中仍是不得安稳。
指尖轻轻侵入他放在胸口的掌心中,欧阳少恭一手握住那枯瘦一握的手腕,粗粝的伤痕紧紧贴着他的掌心,另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将其中褶皱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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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中时光流逝,距离红叶湖的惊鸿一瞥,原来已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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