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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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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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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囚室,欧阳少恭猛得身子打颤,他伸手抓_住元勿肩膀,一低头,一口血喷在了地上。他捂着胸口,拧眉强忍剧痛,抖得直不起身,把元勿吓得战战兢兢,梗着身体不敢动。素衣的少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只听着那人咳嗽一声紧着一声,像是止不住,扣在肩上的手指铁钩一样,攥得他打心眼儿里疼。也不知过了多久,丹芷长老方才松了他的肩。元勿欲言又止,却见长老只对他挥了挥手,抛下所有人,独自向长老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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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坛的永夜幽静寂寥,便是流水都是无声,悄悄地自上而下灌入下层的永昼,才方显得活泼。此间境地,踏入之人尽数沾了几分温雅姿态,言语轻缓,脚步徐徐,更显出此处独一份的僻静。
更何况,还有许多只是悄悄站着,连话都不会说的——
“人”。
客房两侧站得规整端方的琴川百姓,都是欧阳少恭十分熟识的邻居朋友,尤以方家二姐为甚。欧阳少恭缓缓走到那华衣美妇身旁,方如沁望着他,似是明了他心中所想,轻轻摇头。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为何摇头?”
他兀自低语,注视着她的眼,几分探究,几分嘲讽。
“小兰很快就会来陪你,我定让你们姐弟并肩而立。”他柔声说道,“介时,所有人便再也不会离开我,直至天荒地老,六合倾覆。”
方如沁微微颔首,眉目温柔,似是赞同。
欧阳少恭唇边绽开一丝欣悦笑意,从眉眼到心底都似被一缕温柔抹化,只恨当年的故友亲眷已经尽数化为白骨,不能再将他们化作焦冥,日日夜夜与己为伴。
“若是他能像你这般听话多好。”他不无遗憾地叹道,未指名道姓,方如沁仍知其心意,又是摇头。欧阳少恭看在眼中,神色了然却不免失落黯淡,继而轻叹一声,“你说得对,有些人是要活着,才有趣。”
此话一出,他胸口又是一阵闷痛,欧阳少恭轻咳几声,负手折进了长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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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房中昏暗寂静,他喘息着挨到桌旁,燃起灯盏,便再没了力气,只颓然瘫坐着,倦极的向后仰去。
“寂桐。”他叫着。
没人回应。他蓦地想起那人已经走了很久,唇边兀自扬起一丝苦笑,默然合上双眼,却闻到一股冷冽泛苦的清香。那是白檀混着瑞脑的香气,风广陌最为喜欢。欧阳少恭觉得这香的味道太过清寡,并不中意,只是他对这些琐事本不在意,就随了他的喜好。时间一久,倒也习惯了。
他又想起风广陌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样子。发如松烟墨,眼若长庚明,如此熟识,又如此陌生,八年过去,他竟像是从未真的认识过这个人。
那日在中皇山上,风广陌未能将他一招毙命,却运使武罗崩鸣,欲以山石之力置他于死地。山石坍圮,积雪压顶时,他身体被缚,难行术法,只得以一身强悍修为与万钧威压抗衡,紧要关头,若非是定身之术骤然失效,他以碧海凝冰术将碎石雪流冻结,只怕真的会死在当下。便是如此,强用功体,气血逆行,终是令他经脉受损,身负重伤。
而自那之后,他一路奔波往来青玉坛与中皇山之间,召集人马,劳心费力,却无瑕自顾,伤势日渐沉珂,也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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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当真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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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愿再想那人的事儿,幽幽叹了口气,将身体全然放松,几乎是瞬间便陷入黑甜梦境。
他竟又梦见了他。
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一段回忆。
他与风广陌两个人在山间石梯上慢慢走着,那个人落在他身后,气息微乱,踉踉跄跄,却始终沉默,不肯求助。
正值盛夏,山中无酷暑,清风徐徐,自是清凉快意。远山含黛,云遮雾绕,漫山松柏苍苍,青翠欲滴。石阶两侧巨树参天,滤过一星半点的阳光,星辉似的摇摇晃晃落在身上,抖抖衣襟便是一地灿然。
欧阳少恭突然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含笑打量他。他身后那人似骇了一跳,仰起头,不明就里地站在那儿,轻轻_喘着。彼时风广陌方从石牢中_出来,一身伤痛不过稍稍痊愈,腿脚仍不是很灵便。这一路他勉强跟着欧阳少恭刻意放缓的脚步,鼻尖上仍是渗出了细密汗珠。
于是欧阳少恭向他伸手,柔声说,广陌,到我身边来。
风广陌站在稍矮的台阶上,神色戒备而紧张,一动不动。欧阳少恭一直含笑望着他,暗道你若是不应,我便不动。迫得那人只好上前一步,与他并肩同行。
却没握住他的手。
他神色自若地将手放下,复又踏上级级石阶。
这石梯通往山顶一间古旧的寺庙,过去时常有善男信女前来朝拜,香火极盛,是以修整得平缓易行,山腰错落分布着几个亭子,方便远行的客人喝水、休憩。
然则繁盛也不过是一时幻境,时光倏忽而过,昔日宝刹沦为如今破庙一座。
风广陌却说想来看看。
两人并肩,徐徐缓缓地走着。山间松柏风,古刹掩映。若非是风广陌喘得越来越急,倒与平常同约出游的知己好友别无二致。欧阳少恭等着他求饶,说歇歇再走,那人像是和他较上了劲,任凭汗水滴滴落下,就是不说话。
然后他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这么跪了下去,被欧阳少恭一把抓_住。
你看。欧阳少恭笑着说。若是你跟在我后面,跌下去,该如何是好。
风广陌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垂头半跪,颤颤发抖。
怎么了?是脚又在痛?
他柔声问道。风广陌轻轻点头,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又要向上攀去。
你怎么总是喜欢逞强。欧阳少恭一把抓_住他的腕子,呵斥道。那边有一个亭子,过去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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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广陌素来不违背他说的话。两人慢慢走到凉亭下时,风的味道变了。原本带着草木芬芳的清风如今掺杂了几分泥土腥气,明媚如镜的天边渰云沉沉,那云朵看似厚重却倏忽而至,转眼间便到了头顶。
欧阳少恭脱下自己外衫折好,铺在凉亭正中的石桌上,示意风广陌坐过去,脱下鞋袜。
风广陌摇头,只道光天化日,又是室外,怎能随便脱靴褪袜,于礼数不合。
欧阳少恭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故作姿态地说,好,那你就这么疼着,等到雨停还是疼得走不了路,我便只能背你或者抱你回去。
然后他看到风广陌面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幽都年轻的巫咸大人似是反复思索究竟是白天当着旁人的面露出赤足较为不妥,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背着抱着送回房间更加丢人。他思索的时候眉头微锁,眼睛不自觉的看着右下方,明灭闪动。这模样与他平时冷冰冰的端方截然不同,十分有趣。
最后,风广陌终于磨蹭着坐到了桌上,脱下鞋袜,将裤脚卷上膝盖。
欧阳少恭走过去握住他右脚的脚踝,甚至故意捏了捏,说,放松。
他顺着踝骨不轻不重地沿着小_腿向上揉_捏,仔仔细细,小小心心。
手中的脚踝并非女子那般纤巧有度,莹莹如玉,不过因为枯瘦,是以只得一握,盛夏时节抓在掌心,仍是冷的,像是握了一块冰。其上交错纵横,刀割火燎,刺穿透骨的伤痕,纵然已经消减淡化,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欧阳少恭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脚上细小的伤痕,凸起凹陷,新生的肉十分敏感,脆弱的骨头在他掌中簌簌地颤。他瞭了风广陌一眼,看他神色平和,面对自己身上累累伤痕也未有半分伤感怨怼神色,轻叹一声,取出银针,依照穴位,一根根缓缓刺下去。
行针即成,他一抬头,对上了风广陌望着他出神的双眼。那带着几分柔软的探究之意的眼神,像是幼狼,又像是温驯的鹿。只是风广陌挨着了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默默扭开头,似是躲避。
他正要说上几句打趣的话,这时候,豆大的雨滴兀然一颗一颗砸在亭顶树梢,声响或是清脆或是沉闷,混着哗哗疾响的雨声,别有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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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就是雨。
风广陌的眼睛微微发亮,声音中藏着几分细小的惊喜。
我是第一次见到。
他唇边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眉眼间的冷厉紧绷也放松下来。
欧阳少恭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双_腿,又望着他盈着笑的面容,轻声呓语一般地问:广陌,喜欢下雨?
从未见过,也不知是不是喜欢。风广陌因着这场骤来的急雨心情不错,是以回答得也痛快。只是觉得新鲜有趣。之前在书上读过: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似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觉得十分动人。
欧阳少恭轻笑,低声附和:……确实,十分动人。
风广陌也笑了,他说:是啊,固然世间种种并非尽然美好。然而无论喜欢与憎恶,却总有其动人之处。
欧阳少恭望着他如拨云见日一般的侧颜,忍不住伸手将他鬓边长发拨至耳后,温柔说道:既然你喜欢,那我之后就多带你出来走走。
那人也不知是惊得还是喜得,突然转头,愣愣地望着他。来不及收回的指尖在他面上划过,冰冷柔软,令人心悸。
欧阳少恭看他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故意皱眉,道:你这样子,好像我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风广陌果然上当,连忙抱拳回道:多谢丹芷长老美意,只是……
他声音微微发抖,似是紧张又似期待。
……固然长老待我极好,可是在下终归不属于人间,可否……就此放过在下。
欧阳少恭默然,他盯着那宽大袖口中露出的一截手腕看了一会儿,缓缓伸手握住。他一边摩挲着那人的腕子,一边轻笑说道:我,放你离开,你,还会回来么?
风广陌猛得抬头,嗫嚅着想说些什么。欧阳少恭蔼然一笑,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
他了然看着风广陌黯然的眼,握着他的手,轻声细语地问:
你留在我身边,我便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这人间种种,珍馐佳肴,美酒琳琅,华衣锦袍,温香_软玉,山川河岳,美景奇观。为什么又苦苦执着要回去幽都?
风广陌怔怔看着他,欲言又止,数次双_唇轻_颤,终是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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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惊雷阵阵,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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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少恭就这么醒了。他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心跳得飞快,胸口一阵阵的闷痛,额上冷汗淋漓,手脚更是冰冷虚软。房中静得只听得到他因着伤痛喘息的声音,漆黑而静谧。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呢。
欧阳少恭疲惫不堪地揉了揉额头,试图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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