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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七月流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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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晴空之下,草原无边无垠,一抹青翠直接铺到地平线。天上,云纹丝不动;地上,草同样纹丝不动。那片青翠之色其实并非纯粹的青翠,上面点缀了各色鲜花,宛如繁星倒映在草原上。
然而,阳光永远不会降临于此地。
此处的苍穹永远属于黑夜,星空不曾退去,白昼不曾入侵。
此处寒冷如深冬,虽然是晴天,而且繁花盛放、碧草如茵。
“沙,沙沙……”
赤足踏上草地,衣袖裙摆轻轻拂过芳丛,惊起无数荧光,星星点点的。微光或浮于空中,或攀附上那比身影还长的发丝。
她在另一个身影前停下,稍稍低头注视对方。
那个身影保持坐着的姿态,支起一条腿,手臂搁在膝盖上。
许久许久,她默默伫立,仿佛在迎接,仿佛在等待。
那个人终于仰起头。
“不是说过么,我不打算前往她不存在的世界。这里作为长眠之地其实不错。”
二
静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是有几分像他但略显低沉的声音。自从进入黑州,这些“杂音”就总在他精神恍惚之间飘然而至,又在他想要捕捉之时烟消云散。
时值七月,北部国境附近已有凉意,遮天蔽日的森林里偶尔传来“杂音”,难免让人毛骨悚然。军营的人更是将此添油加醋,有说半夜听见树林深处传出女子的呜咽之声,有说子时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人在树林附近飘荡。
转眼又到黄昏时分,静兰策马抵达城外军营时,夕阳早早被参天巨树遮挡,仅仅从缝隙漏下几缕余晖。
作为仍直属中央的武官,他本来没必要夜晚也亲自出城巡视,然而近日一些士兵相继告假,留守的士兵不太充足且军心涣散,加上那些怪谈,着实让人放不下心。
几个值守士兵望见静兰跑来,诧异之余纷纷出迎。静兰颔首,并稍稍勒紧缰绳,正欲下马。就在此时,河畔缓缓升起一缕青烟。
“我记得晚膳时间已经过了。”静兰询问似地看向值守士兵。
士兵们面面相觑,又不能不回答,其中一个遂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十三姬不久前去了河边,说不定……说不定她知道些什么。”
“那家伙……”静兰低声抱怨,并调转马头朝河边跑去。
天色渐暗,树林的阴影被拉长,覆盖住河畔。一撮火苗在昏暗中跃动,把蓝衣女子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静兰一眼就认出来,那女子正是蓝十三姬,当初被刘辉派来当他的副官,最近因为武官调动终于有机会摆脱她。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她的动作比她的背景更为“显眼”。——她旁若无人地蹲在火堆旁边,手里拿着什么,正往火里丢。
风倏忽拂过,一张纸条从十三姬手里挣脱出来,直扑到静兰脸上。静兰扯下纸条,瞄了一眼,随即整个人愣住。
那是一张黄裱纸。
没错,一张黄裱纸——送葬、拜祭时撒在路边或者烧掉的冥币。
“你在干什么?”静兰皱起眉。
“烧纸。”十三姬抬头,泰然自若地答。
“请问你家何人仙逝?”静兰唇角微微上扬,露出讽刺的微笑。
十三姬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烬,既而面无表情地道:“又不是只有家里死了人才能烧纸,拜祭神仙、召唤孤魂野鬼、七夕、春秋二祭……可以烧纸的场合多着呢。”
“不,七夕不用烧,神仙也不需要冥币,真的。”
“七月黄昏之门大开,幽灵现世,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种时候自然要烧纸。”
“那叫中元节。不对,为什么说得好像黄昏之门打开了牛郎织女才能相会似的?这是在拜祭叫牛郎和织女的鬼魂么?”静兰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他已然搞不懂十三姬究竟是真没常识还是装傻充愣。
“只有你这种锱铢必较的人才会在意这些细节。”十三姬摊手,撇撇嘴。
此时,十三姬的坐骑忽然仰天嘶鸣,并跑上桥朝河对岸狂奔而去。几乎同时,静兰的马亦躁动不安,他不得不勒紧缰绳才勉强制住坐骑的动作。
十三姬先是怔了怔,继而撒掉手中冥币,拔腿就跑,竟打算用双腿去追自己的坐骑。
见状,静兰摇摇头,催马快步绕到她身前,然后向她伸出手。
“别碍事。”十三姬鄙夷地道。
“你的思维还真是跟马一样。要不你回军营再找一匹马,然后失去追上它的机会;要不你用那双短腿去追,然后眼睁睁看它从你视野里消失,选一个吧。”
“别无选择了吗?”十三姬轻轻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握住静兰的手,借其力攀上马背。
静兰略微松开缰绳,坐骑随即扬起前蹄,开始发狂似地向对岸飞奔。
少顷,坐骑已经冲进森林,四周顿时暗下来。马蹄踏过枯叶发出杂乱的声音,丛林间不时回荡着鸦鸣,加上近日的怪谈,更添阴森感。
就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马的嘶鸣。
“喂,快点,它一定发现什么了。”十三姬一手扶住静兰的肩膀,一手拔出佩刀。
“你是听到士兵们说的话才去河边烧纸?”静兰漫不经心地问。
“要不你以为是什么?”
“没什么。”
“搞得士兵心绪不宁……这回一定把他们揪出来。”十三姬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地道。
“你该不会是害怕幽灵吧?”静兰显得有些幸灾乐祸。
“怎么可能,幽灵怎么说都比你可爱多了。”
“那你怎么知道烧纸就能引出幽灵?”
“纸钱是出发前珠翠送的,缥家特制,居家旅行驱鬼捕妖必备。”
“好吧……”
静兰话没说完,前方马匹的嘶鸣变成了惨叫,伴随凄厉的叫声,数丈开外一个人影迅速掠过。与此同时,他们的马似乎受到巨大惊吓,无论静兰怎么催促都不愿再前进一步。
“谁?!”十三姬大喝一声,纵身跃下马朝人影闪过之处跑去。
见此,静兰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放弃坐骑并紧随十三姬身后。
迎接他们的是杀意与寒光,短兵相接之间,寒鸦四散,刀刃染血。
感觉到击中目标,十三姬正欲将刀往前推送,然而衣角被她的坐骑咬住。她迟疑了一下,怎料对方非但没趁势后退,反而挥动兵器直取她的咽喉。
利刃近在咫尺,十三姬总算看清了——那是一柄方天画戟。刹那间,她全身僵住,眼看喉咙即将被刺穿。千钧一发之际,方天画戟蓦然止住前进的势力,利刃距她的喉咙只一寸之遥。
阻止方天画戟继续挺进的人是静兰。也许因为对方力度迅猛,他抓住戟柄的手有些发抖。
“别愣着,还不快跑!”静兰沉声喝道。
“可是……迅……”十三姬回过神来,侧身退至静兰背后。
“你什么时候产生了那是他本人的幻觉?”静兰抬起左手,在十三姬面前晃了一下。凭借漏下来的夕阳余晖,依稀可见其手中所握的干将正微微震颤。
“随随便便就刺伤了‘小黑’,这确实不像他。”十三姬暗暗握紧双刀。
此时,对方居然主动收回方天画戟。
静兰和十三姬二人见状,不约而同地愣住,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看来我抽中了上上签。”“迅”轻轻抚摸其缠上了绷带的右眼。
“你是谁?!”十三姬厉声诘问。
“迅……司马迅……这个男人的名字。嗯,你们看上去应该很清楚。”
“我问的是‘你’。”
“我还以为他是鬼神不侵的类型。”静兰冷冷地插话。
“恰恰相反。”“迅”一边说一边缓缓掏出匕首,以刀尖挑开绷带,“言归正传,你们不愿意这个男人被附身太久然后死掉吧?”
“不,其实我跟他不熟。”静兰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轻描淡写地道。
十三姬转身蹲下,开始处理坐骑腿上的伤口,并心不在焉地道:“虽说我跟他是有段孽缘啦,不过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这家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确有点吃惊,可是伤了‘小黑’也太过分了。”
“意思是他死了也没关系?我还担心你们妨碍我,看来是想多了。”“迅”略微施力,刀尖径直插进右眼,虽然那只眼睛早已废掉,可是殷红血液仍涌出了眼眶。
十三姬的动作停顿了,但没有起身。
血珠滴下,在“迅”脚下倏尔幻化成血红的丝线,纵横交织,形成一个阵。
“且慢。”静兰上前一步,捉住“迅”持刀的那只手,微笑着道,“在你弄死他之前,麻烦能让他把一年前欠我的二十两银子还我吗?”
“啊?”“迅”愣了愣。
“借钱之后没多久我就被调到黑州,难得今天他在,这二十两怎么都要追讨回来。至于利息什么的……就算了吧。”
“你是认真的吗?”
“我像开玩笑吗?”
“为了二十两冒这个险,何必呢?”
“二十两能买很多东西了。”
“你们有完没完啊?!”十三姬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干脆点把二十两还给那斤斤计较的家伙,然后该干嘛就去干嘛。”
“迅”抽出匕首,血流得更急速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其脸上转瞬即逝。
见此,静兰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捉得更紧,防止其“干脆”地将匕首插进心脏。
出乎意料地,“迅”顺从地掏出钱袋。
静兰正欲接过钱袋,然而“迅”躲开了他的动作。
“让那位小姐过来拿。”“迅”平静地道。
“这里哪有什么小姐?”静兰维持着笑容,伸手再度去拿钱袋,怎料对方仍旧绕了个圈闪躲过去。
“你这个家仆还真没资格说。”十三姬不耐烦了,一个箭步上前夺下钱袋便往静兰身上丢。
“不要!”
话音不属于静兰、十三姬或者迅。那呼喊之声突如其来,虚无缥缈的,仿似从另一个世界的缝隙里透漏而出。伴随呼叫,十三姬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咋看之下,同样是虚无缥缈的,仅大致能分辨出是名女性。
静兰登时怔住,任由钱袋从胸口坠落到脚边。几乎同时,袋口松开,一缕秀发轻然滑出。
然而,十三姬显然未能察觉到身边的人影,甚至连呼喊声都没听到。她亦未及做出任何反应,手腕便已被“迅”紧紧扣住。
最后一缕夕照投落在“迅”脸上,血显得更加殷红。他的唇角上扬,其微笑与染血的面容并不相衬。
一只只寒鸦不知何时重新回到枝头,三人脚下的血阵散发出红光。
顷刻间,静兰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事物逐渐扭曲、变形。
“十……三……”他没能撑过一句话的时间。
残阳隐没,夜幕临,寒鸦鸣。枯叶无声飘落,发丝染上血污。
此刻,三人所站之处仅余其一。
三
好冷……
明明距离深冬还有数月,为何寒冷得四肢都麻木了?
又听到了,虚无缥缈的杂音……
杂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
“静兰大人,静兰大人……”有人在呼唤他,听起来不像是十三姬。
追寻着声音,静兰逐渐恢复了意识,慢慢睁开眼。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陌生面孔。那是一名少女,正皱眉俯视着他,浅棕色卷发全披散下来,垂到他脸上。
见静兰醒来,少女连忙直起身子,但眉宇间仍保持着一丝担忧的神色。
“这是……”静兰一只手支撑身体,竭力坐起来,并打量起四周。
浮动的荧光萦绕在少女周围,刚开始静兰还以为是萤火虫。她始终是正坐的姿势,一身雪青色衣裳把她衬托得更为娴静。
再放眼远眺,他们身处之地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没有风,天空中的云亦很稀薄。因为有荧光,夜色虽深沉,但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在更遥远的地方,一条连通天地的光柱若隐若现。此番光景似曾相识,当时静兰只道是梦中。
“这是时间不会流动的世界。”少女接过他的话。
“这里的景色我曾经见过,梦里什么的。”
“不是梦哦,如果您曾经见过,那一定是某个时间您的世界与这里重合时产生的倒影。”
“这样啊……。”静兰的目光重新回到少女身上,若有所思。
她显然并非静兰此前所见的女子,她的头发稍微短一些,而且那名女子的发色是夕阳般的橘黄,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其身体覆盖着微光。倘若是同一个世界,那个声音十分像他的男子,是不是也在此地继续等待着什么?
“刚才……是你在呼喊吗?我是说进入这里之前。”
“是的。”少女颔首,轻声道,“可惜……那位小姐没能察觉到。”
“静兰,你在跟谁说话啊?”此时,不远处传来十三姬的声音。
静兰先是愣了愣,继而指着少女道:“你看不见?”
“那里什么都没有。”十三姬走近他,蹲下来伸手触摸他的额头,皱起柳眉,“是不是发烧了啊?产生幻觉了?”
“难道——”静兰瞄一眼那个少女。
“是的,我是幽灵。”少女起身,在十三姬身边来回走了几步,“不过,在这里她仍然看不见我,也太罕见了。”
“难道什么?难道你见鬼了?”十三姬重新站立起来,环顾四周,神色不太自然。
少女摇了摇头,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十三姬的眉心。随后,十三姬猛地后退两步,愕然注视少女所站的地方——她终于看见了。
“抱歉,让您受惊了。”少女稍微躬身以示抱歉。
“这,这是……”十三姬试图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终究变成唇角在抽搐,“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啊?!”
“果然,你害怕幽灵。”静兰托着腮,脸上不经意间掠过一丝笑意。
十三姬别过头,冷淡地道:“你别搞错了,我只是觉得那些能穿过我身体的东西比较恶心而已。”
听到她的话,少女随即转身蹲下,沮丧地抱头喃喃自语:“啊……我比较恶心……比较恶心……恶心……”
十三姬明白自己失言了,急忙安慰她:“不是说你啦,你没有穿过我的身体啊,对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安慰人的方式真不是一般的拙劣。”静兰鄙夷地道。
“我倒是想知道前王子殿下如何高明。”十三姬转头,回以同样轻蔑的眼神。
“快要把她弄哭的是你,与我何干?”
“归根究底,若非你当时纠结那二十两银子,我就不至于掉进这个奇怪的世界。”
“我还以为你能明白我打算拖延时间。”
“我都配合你装作迅被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样子,结果你弄得他满脸血,还要敲诈他二十两。”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是敲诈?”
“以你的为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借钱给迅,借一吊钱都不可能。”
“可惜你没有证据。”
不出十句话,争执的内容已经从如何安慰别人,变成静兰是否敲诈迅二十两。二人的举动引来少女抬头注视,她脸上的表情从沮丧到诧异,又从诧异变成无奈,最终无奈里混进了鄙视之色。
待他们即将拔剑相向之际,少女终于幽幽地道:“请问……你们……是小孩子吗?”
二人同时安静下来。十三姬悄然瞄一眼静兰,唇角上扬,似乎对他的“表演”颇为满意。静兰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向少女询问起这个世界的事。
提及二人现在的处境,少女的神情越发凝重。
一切皆因她而起,她如此说道。
她成为幽灵时戬华王还在位,那天目睹一群人闯进家里,便明白自己该命绝于此。凌缥缈,仅仅被冠以凌姓就已是死罪。
仅仅一瞬间,所有事物均被染成血红,利刃就近在咫尺。她低声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然而那个人终究没有赶来。那一天,凌家灭门。
“现在朝廷里倒是还有个姓凌的家伙活着。”十三姬拍了拍她的肩膀。
“漏网之鱼吗?”她苦笑一下。
“话说回来,你所等的那个人是——”
“就是附在迅身上的鬼魂?”静兰多少能猜到他们的关系了。
少女点点头,继续道:“葵青阳,他的名字。”
那天他当然没有赶去凌府,因为他与她同一天身亡。多少痴男怨女不求同生只求共死,而命运成全了他们。讽刺的是,本应共同穿过黄昏之门的二人,却因为她的犹豫从此相隔两个世界。
她害怕了,害怕越过那道门之后便是遗忘。
只要能在一起,做游魂又何妨?有违常道的心意在那一瞬间与某个世界无限接近,待她回过神来,周围的时间已然静止。
“你是这里的主人?”静兰继续追问。
凌缥缈摇头,答:“另有其人。这个世界也许是碰巧回应了我的愿望,毕竟在时间流动之地,我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有出去的方法吗?”十三姬单刀直入。
凌缥缈咬住下唇,许久没说话。
这个世界与她原本所在的世界实际上没任何关联,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有了重合之处。——虽然某位大人从不现身,但如实告诉她一切。换言之,她得以离开此地的机会非常小。即便如此,有一个人直到最后一刻都打算拯救她。
没错,直到最后一刻。
时间的碎片有时会透过缝隙,映照出他一次次干扰边界的情景,从开始到过程,直到最后一刻。他想要跨越的边界堆起了许多牺牲者,而他却不曾稍微接近她一些,直到最后一刻。
她非常清楚,自己与静兰、十三姬接触之时,便是葵青阳的最后时刻。这样的时刻,她到底经历过多少次?
必须改变些什么,只要有那么一次就够了。
不知不觉间,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这些静兰和十三姬全看在眼里。
“他想要救你?”十三姬又轻声问。
缥缈仅仅是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这时,静兰默默站起来,兴许是察觉到身体恢复如常。比起之前,他的佩剑非常安静,如沉沉睡去,感觉不到一丝力量。
十三姬并未放弃,继续道:“再这样下去,迅会死吧?你还打算让多少活人替你们这些死人垫背?究竟是你无法出去,还是你不愿意出去?”
“你们可以回去的,只要十三姬您……只要您与司马迅大人还有联系。恐怕青阳也是因此而把你们送进来,试图藉此让我出去。可是……假如我帮助了你们,就什么都无法改变了。”凌缥缈此时的声音就像其名字,轻柔得甚至给人软弱之感。
“改变?你打算改变什么?”
“命运。”她抬头,双眸里透露出坚定之色,“我不要再眼睁睁看着青阳消失。哪怕只有他,哪怕只有他回到黄昏之门那里,我也无所谓。”
“再?”十三姬互抱双臂,皱眉道,“喂,静兰,你打算怎么做?静兰?”
没有人回应。
这个时候,十三姬才发现,静兰早已不在她们二人身边。
静兰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回头已然看不见十三姬她们,草丛上方的荧光不知不觉间变得稀稀落落。
少顷,他在某处停步,一阵寒意忽然从他心底升起。
这个地方连荧光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时间,没有明天,与其说是一个世界,不如说是坟冢、冥府。
这里并非活人应该停留的地方,另一个声音如此告诉静兰,另一个来自坟冢的声音。
静兰猛然回首,身后空无一人。
四
上弦月的微弱光芒投不进密林,浓浓黑暗里唯有几双金色瞳眸在闪烁。那是猛兽对猎物虎视眈眈而散发的光辉。
猛兽视线触及之处,男子单膝跪地,一只手紧握方天画戟支撑住身体。他尝到了鲜血的腥咸味道,来源于自己的喉咙,几乎同时,鼻腔亦渗出血液。
再多一些时间就好了,再多一些……
他把方天画戟握得更紧,仿佛这么做能赋予他额外的时间。
猛兽终于失去耐性,朝他一拥而上。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体径自挺直,手臂自然地挥动方天画戟。一瞬间,寒光没入黑暗之中,勉强挡下猛兽们的攻势。它们发出几声呜咽,又后退一步,似乎有所忌惮。
连这副躯体也无法控制了吗?他暗自思量着,试图夺回控制权。
茫茫黑暗深处,他仿佛能看见一名男子。那个男人被他制造出来的“锁链”束缚住,始终平静地盯着他。右眼为绷带所覆盖,唯睁大的左眼映照出他的脸——无论是银色长发,或是茶金色瞳眸,均与“这副躯体”的外表不符。
他仍然在舞动方天画戟,一次又一次抵御猛兽们的袭击,纵使衣袖被血液染成黑色。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可都并非他本意。
现在,我们算是利益一致了。那个男人唇角微微上扬,好像在对他说话。
他凄然一笑,喃喃自语:“一致?只要我还占据这个身体,那些妖兽就会将你撕成碎片,□□也好,灵魂也好,都会被它们吞食殆尽。”
那男子似乎不为所动,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犹如旁观者,却又能洞悉他所有的心思。
不被它们吞噬就可以了,一直战斗,活下去,在他们回到自己身边之前。萤……她现在也肯定在战斗,与凌小姐一起。
坚定、冷静、思慕……对方的情感如潮水般向他涌来,逐渐将他淹没。
纵使片体鳞伤,方天画戟的寒光却不曾消逝。
原来,无垠漆黑中,偶尔也会漏下一点星辉。
“你的思念,能传达到彼方吗?”
“不知道。我一度失去被她思念的资格,现在正努力取回。”
蓦然,妖兽停止了进攻,只弓起身子作扑击准备。
凉风穿过树林,吹散血腥,扫起几片落叶。
虚空中浮现零星萤火,一个身影渐渐显露。然而,那个人似乎并非他所期望见到的,连被锁链束缚的男子亦露出讶异的神色。
“茈静兰?!”
“原来你思念的人是他。”
“其中必定有所误会。”
“只有深厚的羁绊才能干扰结界……我非狭隘之人,完全可以理解,怎么说那都是爱的一种。”
“误会未免太深了吧。”
“难道是二十两银子的执念?那更不可能。”
他感觉心情倏尔轻松了些,莫非刚才的风亦吹散了愁云?
无论如何,世界总算受到了影响。
五
十三姬她们找到静兰时,只见他手执干将默默伫立于黑暗里。数点荧光悄然聚集到干将附近,前方空间随即产生轻微扭曲,宛如有人将石子投入湖里。
须臾之间,“湖面”倒影出破碎的景象,滴落的鲜血,锦囊里的发丝,金瞳妖兽……司马迅不断挥舞方天画戟,在妖兽面前丝毫占不了上风。
“青阳……”凌缥缈不由得上前几步,伸手触碰那幻影,“看来静兰大人与迅大人之间的羁绊确实让两个世界产生共鸣。”
“你们还有那种关系吗?”十三姬扭头盯着静兰。
静兰瞥了她们一眼,而后从怀中掏出一锦囊抛给十三姬,并冷淡地道:“要说羁绊的话,恐怕就是二十两的羁绊了。”
十三姬打开锦囊,发现里面装有一枚翠羽银钗,不由得微微一愣。
“三位的关系真是……复杂。”凌缥缈看到银钗后,露出困惑的表情。
“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静兰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
“那到底是怎么样?”十三姬穷追不舍。
“迅将它抵押给我,若他不还钱,我就把它卖掉。”
“骗人。”
十三姬总是一下子就能看出静兰的谎言,并一直以当场揭穿他为乐,然而此时“骗人”二字里竟夹杂了悲伤。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如常,蓝眸却不再神采奕奕。
实际上,静兰不过是受秀丽所托而暂时保管银钗罢了。
按照秀丽的说法,原本是迅请她代为将银钗交给十三姬。当时十三姬即将与静兰前往黑州,秀丽则正为旺季事件的善后处理而奔波,无奈之下唯有托静兰代办。
“十三姬突然说要进军队,而且说到做到,我都有些赶不上她的思维呢。”秀丽一边协助静兰收拾行李,一边“抱怨”着迅的事,“今天迅才拜托我,明天你们就要启程,分明强人所难嘛。对了……盘缠呢?静兰你没问题吧?实在不行的话,我的俸禄也……不对,这个月初已经拿去修房子了……啊,怎么一下子事情变得麻烦起来……”
“无需担心,盘缠我会向迅索取的。”
银钗就这样落到静兰手上,可他并未马上交给十三姬,纵使他经常将其携带在身。并非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而是秀丽嘱咐过在十三姬心情好的时候才给她,结果不知不觉间,他渐渐遗忘了此事。
直到此刻,静兰才察觉到这种“遗忘”太不自然。
“算了。”十三姬将银钗收好,勉强做出微笑的表情,“不得不承认你比较擅长处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件,快点想办法出去吧。”
静兰和凌缥缈同时望着她,没有说话。
十三姬的笑容随即僵住,她后退半步道:“等,等下,你们那是打算牺牲我一个拯救所有人的眼神吧?!”
“您已经察觉到出去的方法了。”凌缥缈转头望向深邃无垠的漆黑远方,“所谓思念,就像是让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
“其实我……”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打算继续逃跑吗?”静兰忽然打断十三姬的话,语气颇为严厉,“关键时刻反而变得犹豫不决,就跟那个时候的楸瑛一样,真不愧是兄妹。”
十三姬直视静兰,唯恐自己别过头,对他示弱。
唯独静兰不能对她指指点点,她确实是这样想的。眼前这个被她讨厌的人竟看穿了她加入军队的动机,就像她总能揭穿他的谎言一样,当中的挫败感实在让她无法忍受。
假如可以,她才不想逃跑。不去面对自己的真实感情,根本不是她的性格。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既回不去那个单纯地喜欢着迅,她还被称呼为萤的时候;也不回去那个斩断旧情,安心待在刘辉后宫的时候。
其他人为旺季事件结束而高兴时,蓝十三姬就失去了归处。
“无论何时,都可以待在我身边哦。”楸瑛和龙莲都朝她伸出手。
“我没关系的,你们不用担心啦,龙莲哥哥一个人不也自由自在。”她故作坚强地说着,泪珠却悄然滑出眼眶。
果真是自作自受,她自嘲地想。
“十三姬,您问过我究竟是无法出去,还是我不愿意出去。”凌缥缈上前轻握住十三姬的手,她温柔的声音像微风一样轻轻拂过,“我不希望青阳被它们吃掉,我想救他。倘若不出去,不往前走,就什么都无法改变了吧?所以……拜托了……我们一起……”
十三姬叹了口气,而后再度与静兰对视,并非方才那般逞强,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静兰沉默,唇角微微上扬。
“我从不临阵退缩。”走过静兰身边时,十三姬轻声说,并悄悄触碰装有银钗的锦囊。
“情”如果能斩断就不能算作“情”了。
十三姬凝眸前方,只见各种幻影漂浮于那片混沌里,纠缠在一起,朦朦胧胧的。
不曾忘怀的“情”也不能算作“旧情”。
她伸出手,轻触那片混沌。刹那间,幻影被打碎,黑暗尽头出现一抹光辉,来自彼方的风吹起她的长发。
假如失去了“归处”,那唯有继续前行,创造出新的“归处”。
附近草丛逐渐消失,三人踏在银河的倒影之上,飞鸟筑成通往光芒的桥梁。
“成功了?”凌缥缈喜形于色。
“乌鸦?”静兰瞄一眼飞鸟们,愣了愣。
“大概喜鹊今天都去帮助织女了吧,别太在意。”凌缥缈轻快地回答。
“对马夫丫头来说再合适不过。”
“闭嘴。”
十三姬话音刚落,黑影猛然从鸦群中冲出,扑向他们三人。她首当其冲,遂下意识地拔刀挡隔,恰好架住黑影伸出的利爪。她定睛看去,只见来者是一头外貌古怪的猛兽。下一瞬间,对方金色瞳孔稍微收缩,利爪不断对刀身施加压力,与此同时,又有两个黑影从侧后面扑来。
“小心!”凌缥缈不由得惊呼一声。
此际,静兰业已站到十三姬背后,挥剑迅速逼退其中一头猛兽,左手顺势取走十三姬的另一把刀挡下第三头。怎料它们真正的目标并非他和十三姬,在牵制住二人之后,被逼退的那只转而直扑凌缥缈。
兴许是恐惧,凌缥缈显然没反应过来,瞪大双眼,怔怔立于原地。眼看猛兽将要咬住其脖子,空中蓦然浮现出星点荧光,随后它便被无形之力弹开。
“谢谢……”她总算回过神,低声呢喃。
“十三姬,抓紧时间出去。”静兰催促道。
“你以为我刚才为何突然停在这里?”十三姬再度吃力地抵挡住猛兽的攻击,“前面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连落脚点都没有。”
“这样啊……”
静兰大概思考了两三拍的时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将十三姬一把推了下去。十三姬来不及叫骂,身影就被鸦群淹没。
“咦?!”凌缥缈顿时目瞪口呆。
“你也快点,我一个人牵制不了多久。”静兰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道。
“这么跳下去不会有事吗?”
“你不会再死一次了。”
“我是指十三姬。”
“有人会接住她的,大概。”
“大概?”
“快走,那家伙离开了,出口也会很快合上的”
“好,好的。”凌缥缈无暇仔细考虑,唯有依静兰所言去做。
凌缥缈刚走近鸦群,妖兽们就全部放弃攻击静兰,转身欲要跟随她。静兰旋即横剑阻拦,奈何寡不敌众,手臂立刻咬了一口。
他不能继续停留于此,但又不能让它们跟着出去。回过神来,他才觉察到已经势成骑虎。
“你还真是喜欢勉强自己啊。”
迷蒙夜色中,轻柔的声音拂过静兰耳畔——来自坟冢的另一个声音。他微微一怔,左手所握的刀立刻被妖兽咬住并夺走。刹那间,它们蜂拥而上,好像急于解决他这个挡路者。
这时候,一点点荧光粘附到妖兽身上。伴随光辉飘落,妖兽的动作停滞住,它们的身体逐渐分离、溶化,最后变成一滩泥浆似的物体,唯独金色眼珠保持原状。
静兰稍稍放松下来,同时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地,以剑作支撑,喘息不已。
为了对付它们,干将似乎吸收了他不少力量,身体上和精神上的。
眼前事物越发模糊,唯见光芒聚拢,缓缓拉长,转眼间光芒化成人形。黑色长发倾泻而下,石榴红衣裙逐渐脱离光的笼罩,裙摆下一双赤足若隐若现。与声音相衬,那人是个清丽女子。
她在静兰跟前停下,俯身触摸他的脸颊。手既不冰凉,也不温暖。她没有温度,正如此地没有时间。
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静兰不禁戏谑地想。
女子的碧绿双瞳宛如一泓湖水,照映出静兰的脸,包括他努力吐出字句的双唇。
她平静地微笑,不时回答着些什么,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出去。
“后会无期。”
温婉之音飘散于空气中,连同光一起融入夜色。
此处,风不再闯进来,连乌鸦也不再光顾,空余茫茫原野,空余渺渺天穹。
六
上弦月升至中天,山岚萦绕之下月色朦胧。山林间,百鸟早已还巢,野兽沉沉睡去,唯秋虫仍在高歌、呼叫。
枯叶上的血迹早已凝固,一缕发丝随风而去。
男子扯下被血染得发黑的绷带,用它慢慢将方天画戟上的血污擦拭掉。
蓝衣女子默默注视他好一会,最后迈开步子朝他走过去。
才走出两三步,她就因为踢到一截枯木而被绊倒。看上去,她刚才掉到树冠上,被树枝戳到小腿,这多少影响了行动能力。剧痛袭来,自恃刚强的她此时亦不禁皱起柳眉。
男子见状,向她伸出手,可随即发现自己的手沾满血污,于是又收回去。
她独自重新站起,既而拿出一枚翠羽银钗。
“你以前说的还算数吗?”她轻声问,语调十分平稳。
男子莞尔,温柔地道:“你是指我要娶你之时,就将它送给你这件事吗?它现在不正正就在你手上?”
女子仰起头凝视他,笑了笑:“啧,被你占便宜了。武官才不需要这么华丽的发饰。”
男子依旧用十分柔和的语气道:“寄放在你那里吧,会有需要的时候的。”
会有需要的时候的,他那么坚信着。故此,他才能那么努力去成为她新的“归处”。
风卷起落叶,落叶打散血污。拂晓降临前,仍有月光冲淡漆黑。
树影下,银发男子将一把刀轻轻插在地上,而后默默离去。他身后不远处,是对望的一男一女,以及月光下若隐若现又渐行渐远的另一双身影。
“这样真的好吗?”红衣女子曾经如此问他。
“一进入黑州就对我下暗示的人不就是你?”
“你发现了啊……抱歉,那边的世界,我能够接触到的人就只有你了。我想救凌小姐,她只是无意间闯进来而已,不该长眠于此,但无论如何,我从未故意扰乱你的人生。”
“即使被扰乱了,还是可以选择,对吧?”
“呃?”
“即使这里是为你而建的坟冢,你还是可以选择离开,另一端,一定有人在等你回去。十三姬也是,凌缥缈也是,她们谁都不会选择前往‘某个人’不存在的世界。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所以这样就好了。
明明是个节日,却流传着各种悲伤故事,真让人感到寂寞。
他一边想着一边前行,直到发现他的坐骑仍在附近等他,他才哑然失笑。
七
所有的荧光升腾至空中,聚集于光柱附近。像一朵正在绽放的彼岸花,橘色光柱化作丝线逐渐散开,将无边无垠的草原照得宛若黎明。
时间的洪流涌入,永远保持黑夜的世界迎来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拂晓。
拂晓之光逐渐笼罩橘黄长发的女子,其身体缓缓化作一点点光辉。她原本站立之处,如今为红衣女子所站,光芒正尽数流进其体内,黑发被气流吹得微微飘扬。
红衣女子朝那个总是坐着的身影伸出了手。
“我回来了。”她轻柔地道。
到此,静兰醒了过来。那次梦醒之后,他再没听见什么诡异的声音。已经是中元节早上的事了,结合那一声“我回来了”反而觉得莫名地寒心。
“我回来了。”十三姬便是这么说着,并辩称还有事件没处理,拒绝调任。更可怕的莫过于刘辉批准了,顺道让迅和原本赶来代替十三姬的人也一并留在黑州。
早膳过后,军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士兵们议论纷纷,说是失踪好几天,原本替代十三姬之人从森林的陷阱中爬了上来。接着是十三姬让士兵安静下来的呵斥声,可不消一会又是一阵喧闹。
刘辉还真不打算让我耳根清净一会么,静兰暗暗抱怨,并掀开帐帘。他马上就看见刚从陷阱出来的人——不但一身红衣,披头散发,而且发丝把脸都遮盖住了,活脱脱从坟墓里出来的厉鬼。
不待静兰反应过来,那“鬼魂”以几乎无法觉察的手法和速度扯下他的发带,而后从容地用发带挽起她自己的长发。这下,静兰总算看清她的面容,紧接着更是目瞪口呆。
看来,黄昏之门必须过了中元节才关上是真的。
(全文终/2013-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