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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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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江上,冬至不行船,小寒近腊月,大寒又一年。
米瑞梅提了一罐参汤过来。重症监护室一天只能进去两个人,她叫丈夫在外头等着,自己去护士那儿签了字,让人领着消了毒,套了无菌服,这才穿过重重的门帘进了去。
米瑞兰穿着无菌服坐在病床边上,小心翼翼地按摩。
不过一个多月,她本来就不胖的小儿子瘦得露了骨头,细细的胳膊一拎一层皮,刺得当妈的眼睛疼。
病房里静悄悄的,米瑞兰声音也是轻轻的:“煲了点鸡汤拎过来,原想弄点人参的,问了老张,说不行……好歹……也是小年了,沾沾嘴也是好的。”
米瑞兰摇摇头,一地眼泪滑下来:“没用,他吃不进,喂水都喝不进去……”
米瑞梅试了几次,汤水都顺着年晓米嘴角滑下来。米瑞兰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大面积肺感染,也不发烧……他爸爸就是这个病啊……”
米瑞梅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抱住妹妹:“没事儿,没事儿,现在不是那时候了,有药,还能打白蛋白……”说着说着,自己却忍不住也哽咽了。
沈嘉文赶过来的时候,今天的探视名额已经满了。护士不放人,他也没再说什么。多进去一个人,对年晓米未必是好事。
宝宝从大人们不小心漏出来的话音里听得明明白白,哭闹着要过来。沈嘉文心力交瘁,没有答应他,小东西耍起脾气,在他手上咬出了一个冒血的牙印子。咬完了见还是不能成行,哭得更厉害了。
沈嘉文也没有去安慰他,只是把儿子丢给了李秋生的媳妇。
玻璃后头年晓米的妈妈也姨妈搂在一起哭,他静静地站着,眼睛里很干,一滴泪水也没有。
他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从大伯家里跑出去,辗转回到老家时,奶奶的病已经很重了。她也是这样长久地昏迷着,除了一封遗书和一把钥匙,最后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讲。
从老人过世到出殡,他没有流一滴泪。旁人说他不孝,说他奶奶白养他一场,他也不去反驳什么。
外人又知道些什么呢。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监护室的玻璃,好像这样就能摸到年晓米似的。
玻璃是冷的。
他收回手,碰到了衣兜里硬硬的盒子。里头有个补好包金的白玉坠子。他刚刚拿到手的,之前还想着今年过年时送给年晓米。货款结清了。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以后慢慢就都好了。
他想着人有旦夕祸福,年晓米的担惊受怕也不是没道理,就去公证处立了遗嘱。把财产分了三份,分别留给了年晓米,宝宝,和他父亲。
去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年晓米跟他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为了这个“没有任何关系”,他还要多交好大一笔契税。
但他也认了。遗嘱的事他没打算跟年晓米说,说了怕他多想。他想自己是个大男人,总得把什么事都规划安排好了,年晓米算是他媳妇儿,媳妇儿是用来疼着宠着的。等日子再平稳一点,就让他赶紧辞了事务所的工作,换个清闲点儿的。不愿意工作了想在家里,那更是求之不得。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哪知道……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手里分明握着大好的钱程,却觉得自己很快就要一无所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让他对自己感到愤怒。
年晓米不会有事的。打下去的药不管多少都不起作用,不过是因为还没到时候。沈嘉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他不是许多年前无能为力的那个小男孩了。
钱也好人也好,要什么他都给。但是谁也不能把这个人从他身边带走,老天也不行。
护士来催费,他一言不发地抽出卡跟上去。
排队续费的时候,手机响了,电话那边的声音是冷淡的公事公办。
黄丽丽已经找到了,但人在医院里,据说是开煤气自杀未遂。这边电话刚放下,就又响起来,他盯了那个号码好一阵,才想起来,这是他前岳母的手机号。
沈嘉文把那个号码直接拖进了黑名单。公诉有检察院,整理和递交材料有方致远和律师,没他什么事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希望能一直守着年晓米,等他醒过来。
只是这世上的事多数时候总是天不遂人愿。他和年晓米的家人在监护室外守着的时候,黄丽丽的父母和他父亲一起找过来了。
沈父隔着玻璃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年晓米,再看看自己一向高大英武的儿子憔悴的面容,半晌,很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在沈嘉文身边坐下来,催促道:“去吧,跟……那谁她爸妈过去看看,我在这儿。”
沈嘉文没看他,眼睛一直盯着玻璃后头:“您都知道了?”
回答他的是沈父有些犹豫的声音:“你怎么没跟我讲……还以为是你做生意赔钱了呢。我……唉,去吧,去看看,好歹夫妻一场。”
沈嘉文没动弹。
半晌,还是年晓米的大嫂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去看看吧,这儿有我们呢……”
沈嘉文看了一眼表,抬头望向他前妻的父母。
黄丽丽的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见他望过来,嘴唇抖了抖,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黄丽丽的母亲依旧微微抬着下巴,目光没有落在他脸上。
沈嘉文在心里冷笑一声:“那走吧,快点。”
黄丽丽住院的地方在医大住院处最偏远的一个病区,与年晓米那个邻近花园的监护室刚好是住院区的两个端点。几个便衣守在病房门口,老孟和一个女警官看见沈嘉文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背对众人对他比了个食指向上的手势,耳语道:“能判多少年,看你自己的意思。”
沈嘉文知道,那是老孟在提醒他,黄丽丽的母亲找人了。旁的事大概会落个不予追究,但是盗窃和诈骗这两项罪名她跑不掉。只是,刑罚有轻重,一切看被害人的意思。
黄丽丽到底是真想死还是做样子沈嘉文不知道,他只知道,抢救及时,没有大问题。
女人半靠在床上,脸色有些憔悴,见他进来,惨笑了一下:“你很高兴吧。”
沈嘉文没说话,目光冷淡地看着她。
“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没有了。我爸妈……年纪也大了。那件事……是我不对……可那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黄丽丽自顾自地说了一阵,泪水掉下来:“嘉文……”
沈嘉文看着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似乎是满心悔恨的。但他对她的那点应有的怜惜早在看见年晓米病危通知单的时候就消失殆尽了。
那时他无法不恨她,即使知道这恨意没有道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最恨的,是无力的自己。
现在他看她在自己眼前哭成这个样子,就像看见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陌生人在马路上痛哭。他是天生心肠冷的人,看这样的人,同看一块石头,一堵墙,殊无分别。然而石头和墙壁有什么好看的呢,那真是让人除了不耐烦,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就只是看着,还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
既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
女人哭着哭着就哭不下去了,泪眼朦胧地看他:“嘉文……”
她想求他,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她竟然还是低不下这个头来,非要先等他开口。
沈嘉文看着她。
想她家世好,长得好,人也算精明能干,这样的人,本该人生里顺风顺水,到底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他们也曾经是人人羡慕的夫妻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觉得伤感和遗憾。可事实上并没有。
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好好休息吧。”说完转身离开。
“嘉文……”
沈嘉文脚步顿了一下。然而后面又是一片悄无声息。他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
出了门,黄丽丽的父母等在外面,黄母上前一步挡住他:“如今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情况想必你都知道。丽丽她要不要受苦,得看你的意思。”
诈骗和盗窃,数额又是如此巨大,尽管黄母有能力上下活动,但是不可能毫发无损地把女儿捞出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尽量争取受害人谅解,求得缓刑。
但是缓刑也是有条件的。沈嘉文在心里冷笑一声:“就算我谅解了,谅解的前提好像是退赔和积极赔偿吧?”
黄母似乎不习惯对人低三下四,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僵硬:“可以,但是数额方面……我希望能再协商一下,你们好歹也曾经是夫妻……她再有错,也请你能看在宝宝的份上……”
“宝宝?”沈嘉文很轻地笑了一下:“我进去差不多二十分钟,她一个字也没有问过宝宝。当初离婚,孩子判给我,她付过一分钱的抚养费么?这些都不提,我爱人还在医院里躺着,有什么事,你们找我律师协商吧。”
黄母脸上的表情碎裂了:“你……要不是你!我女儿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您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我有哪一点亏欠过她?”
“你……你根本就是个骗婚的玻璃!”
无法言喻的荒唐感让沈嘉文特别想笑:“玻璃?”但他懒得解释。他绕开黄母,一阵风袭来,沈嘉文下意识伸手,正堪堪抓住黄母的巴掌。
他甩开黄母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
清晨,年晓米在一个混沌的梦里醒来。梦里他是个大人,眼前有堆成小山的文件和让人眼花的表格,喝起来苦苦的褐色的水,和好多神情疲惫的人。
他好像认识他们,又好像并不认识。
梦里他又累又困,难受极了。
好在那只是个梦。
他坐在炕上,扎兰冬日熹微的晨光从木头窗子里投进来。老旧的座钟当当当响着。他呆了半晌,匆匆爬起来套衣服。
姨妈一面数落他赖床,一面又把热腾腾的牛肉卷饼塞进他的挎包。铁皮饭盒被蓝格子的大手帕整整齐齐地包着,上面打着个结实的活结。
他提着饭盒和军用水壶跑出去,着急到学校去吃怀里那个香喷喷的,有点烫人的卷饼。
然后他在离学校还有一趟街的地方被小混混截住了。
小混混看上去不像小混混。年晓米印象里,小混混们都五大三粗,流里流气,穿着邋遢,学大人一样叼着白纸卷的旱烟。
这个少年不是。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薄棉袄,军绿色的袄子已经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整洁得像他妈妈卫生所里那些用了许多年,已经被磨掉了瓷的医用平盘。
少年本来在墙根底下懒散地靠着,见他过来,轻轻掀了下眼皮,目光也跟着微微一转,落在来人的身上。
年晓米呼吸一窒。
他从没想过,世上会有男孩子生得这样好看。
那薄而长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姨妈家那只年轻漂亮的虎斑猫。男孩子的瞳仁也像猫似的,金棕色,在已经热烈起来的晨曦里微微发亮。
多好看的人啊。年晓米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像画儿一样。
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向他走过来,他心里莫名地泛起一种熟悉的温暖,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对他笑,然后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一样。
男生为什么会亲吻男生?年晓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然而他心里的这点涟漪很快就被更大的打击抹了个干净。
男孩子走过来,出手如电地把他的饭盒抢在手里,又在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搜出了一个热乎乎的牛肉卷饼和一只小钱袋。钱袋里有一小卷零钱。
少年把几张一元的纸币揣进兜里,歪头看了看呆呆的年晓米,有点嫌弃把小钱袋丢在他脚底下,转身走了。
没有早饭吃的星期一,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教室里早早地生了煤炉子,还是冷得像冰窖。
十二月的扎兰,阳光的暖意在金阿林的背面,在十万公顷松涛上浮动的雪雾中,在草原深处即使封冻了依然灿若落星的海子上,只是不在这里。
然后老师带着那个美得不像话的少年走进来。年轻的男孩神色冷淡,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对头,但他走进来的那一瞬,狭小昏暗的教室却仿佛一下子明亮起来。
藏在金阿林背面,松涛的雪雾以及海子冰面上的阳光一下子全落在年晓米眼前。
他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睛有些酸胀。
少年从这一天起走入了他的生命。
他神情冷淡,步履懒散。明明不爱搭理人,却总是被人围着。打起架来狠极了,却有种莫名的漂亮利落。谁也伤不了他半分,可他的身上永远有伤痕。
不写作业,来了就把年晓米的本子翻出来,理直气壮地随手抄一抄。上课睡觉,考试却从来没有挂过。
少年总是懒懒地趴在桌子上。年晓米忍住不回头看他,看得久了,男孩子会像猫一样突然睁眼,目光直直落在年晓米眼睛里。还没等年晓米怎样,他又眯了眯眼,好像嫌弃光线太亮了似的,把眼睛闭上了。
夏季的阳光让扎来诺尔的水面晃得人睁不开眼时,少年的马背上有了个红头发的姑娘。有人看见他们在捕鱼人的小屋后头,他们说,那个姑娘的身子白得像扎来诺尔水面上跳跃的华子鱼。
流言遍布到扎兰家家户户的篱笆缝里。红头发的姑娘不见了,已经有了成年人轮廓的少年跪在地上,马鞭落到哪里,那麦色的肌肤就长出血红的藤条来。藤条的花朵开在黑色的土地上,晃得人眼睛发痛。
疲惫的中年人拖着染血的马鞭离开。年晓米从柴草堆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少年回头看他,他满头满脸的土和血,漂亮的样子半分都看不见了,只有目光还是那么锐利明亮。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年晓米把手里的牛肉卷饼和军用水壶递过去。年轻的父亲一言不发,他怀里小小的婴孩不哭不闹,乖乖地喝着水壶里的羊奶。
春末的扎兰是一片紫色的海,漫山遍野的杜鹃从哈拉苏的松林蔓延到扎兰诺尔的浪花边。草原上的风吹得人脸上疼,年晓米拼命抹脸,可不论怎么擦,脸上总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什么都没说,大口吃卷饼的人什么都没问,他们一起坐在五月的杜鹃花海里,四野的热闹都是空寂,只有呼伦贝尔的风永不止息。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少年变成了青年,他破旧的棉袄变成了整洁得体的皮夹克,他依然每次都要被父亲差点用门拍扁鼻子。但这都没关系。全扎兰都知道这是个有能耐的人。
媒人磨平了那座崭新的圆顶院落的门槛。她们口中的姑娘不介意他是个年轻的父亲。他翻看那些相片许久,挑出了其中的一张,若有所思。
窗外的年晓米看不下去,转身跑掉了。
他跑啊跑,跑得呼吸里全是火,两肋像刀割一样痛。杜鹃的茎蔓绊得他摔了个跟头,他从矮坡上骨碌碌地滚下去,一直滚到蔚蓝的湖水边。
扎兰诺尔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它映出天上羊群似的云朵,也映出草原后面的苍山延绵。
它映出年晓米的影子,却映不出他脸上的眼泪。
裹着风的马蹄声匆匆而来。
他肩膀被重重地掰过去,云朵,群山,湖水里他悲伤的影子全都不见了。
视野里只有一双眼睛。金色的瞳仁里涌出蜂蜜来,粘稠地,缠绵地,将他吞没了。
他全身疼痛不已,风声无法掩去耳畔的喘息。日轮在湖水里沉没,满月从金阿林背后升起。银辉弥漫,草海千里。雁群在星野中穿行,世界在寂静里沉睡,又在寂静里睁着眼睛。
死与生,本来就是一枚圆珠。圆珠在女神阿布卡赫赫的颈下滚动,每转动一圈,就过去凡人一生的时间。
年晓米在星光里被抱上马背,在晨曦里回到有崭新圆顶房的院落。太阳东升西落,一天只是一眨眼,他们从体格匀称健壮的青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年。
前一刻他在温暖的炕上握紧了男人的粗糙而布满皱纹的手,后一刻他却在扎兰诺尔的水边。
蓝色的湖水化作一条巨龙,腾空而去,散落成头顶的点点星光。
扎兰诺尔只剩下长长的一条,像草原上一条明亮的丝带,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延绵到何处去。
河那边是白天,春日融融,芳草萋萋。一个和他有着相似轮廓的年轻男人从花丛里直起腰,惊讶地望着他。那人脸上神色柔和,有一双温柔的,总是含笑的眼睛。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也朝他招手微笑。
木桥从水下浮起来,年晓米下意识迈上去,一下子想起来,河对岸不正是他父亲,还有很早以前就过世的外婆么。
与亲人相见的喜悦让他加快了脚步。谁知道那边的亲人神色却忽然焦急起来,他们连连向他摆手,示意他别过来。年晓米站在桥中间,满心混沌。
他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都不见了。永夜里只有他白发苍苍的爱人,河的那一面温暖而明亮,而这一面风雪交加,寒冷彻骨。
他只是犹豫了一瞬,就转身从桥上飞奔而下。天太冷了,他得回去给他煲一碗汤,不然这样的雪夜,要怎么熬过去呢。
下桥落地的一瞬,草原,河流,群山,全部消失不见。他在刺眼的光芒里茫然了好久,只觉得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腮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