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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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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文一晃儿住了十天院。十天里就没有一天是消停的。公司那边被一笔订单搞得人仰马翻,货款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结果。赵恒志的血压居高不下,连带着还查出了酒精肝。这边陈宪的一个小情人怀了孕,二奶和三奶发现了彼此的存在,打成一团。李秋生不过是个出钱投资的,对经营这边一窍不通。剩下秦铭一个人支撑着,捉襟见肘。
沈父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沈嘉文住院的事,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是跑来想好好看看。谁知道一过来就看见自己的好儿子在帘子后头搂着那个年轻的男孩子,一面吃东西,一面情意绵绵地上下其手。老头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个,当场就炸了庙,扑上了要打人。一向温吞胆小的年晓米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噌地跳起来顶住沈父,愣是把个暴怒的老头子给顶了出去。
气得沈父当场拂袖而去。
其实两个人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沈嘉文揽着年晓米的时候下意识地在他肩头摩挲了几下。这本是两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小动作,连一向害羞的年晓米都没有什么反应,然而看在沈父眼里,就是个不堪入目的了。
照这个状态下去,恐怕老爷子一辈子也接受不了年晓米。
但那不是沈嘉文现在该操心的事。
出了院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黄丽丽在港城的踪迹如死水微澜,转眼归于沉寂。沈嘉文焦头烂额,无暇它顾。万幸有年晓米家的几位长辈不时照拂着,日子还不算太过辛苦。宝宝一周里大多是米瑞兰带着,偶尔送去年晓米姨妈家照顾。小东西乖得出奇,又有一张甜甜的小嘴,大人们都很喜欢他。年晓米的家人都很热心而和善,沈嘉文住院的时候,他们还陆续来探望过他,姨夫甚至煲了养气补血的阿胶羹带过来,嘱咐年晓米一天冲一勺给他吃。沈嘉文看在眼里,除了感激,多少也有一点心酸。
万幸有年晓米一直仔细照料着,沈嘉文四下奔忙,却依然恢复得很好。除了上腹部落了个伤疤。
年晓米有的时候会趁他睡觉,掀起他的衣服偷偷看一看,只可惜再怎么看,手术留下的疤痕也下不去了。
他就有点伤心。
沈嘉文都是知道的。年晓米以为他睡了,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醒着的。青年睡觉的时候会摘掉眼镜,为了看他,只好把脸凑得很近,呼吸喷在他的肌肤上,痒得厉害。
心里也痒。只可惜外科手术后有医嘱。
他出院以后,年晓米话少了很多,只是每天坐在电脑跟前查胃病食谱。有一些东西煮出来实在不大好吃。男人习惯性地闹小脾气,年晓米却不再像往常那样顺着他了。青年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指责他,只是轻轻咬着嘴唇,微微垂了眼,端着那一碗碗的东西发愣。
沈嘉文真是受不了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又伤心又难过的,戳得人心窝子疼,于是只得苦大仇深地把那些“补血养胃”“强身健体”的东西皱着鼻子咽下去。
可是年晓米脸上的笑依然少着。沈嘉文仔细琢磨了一下,终于意识到,爱人大概是在生气。
年晓米是那种天生没什么脾气的人,有个温软的好性子,天性又很简单快乐,一点小事,比如新吃到了一种好吃的点心,家里的绿萝又长了一片叶子,都能让他高兴上好一阵子。糟糕的是,快乐在他身上留得长,恐惧和难过也是一样。
之前米瑞梅出车祸的阴影像个隐形的病灶,一直在他心里藏着。但那时候诸事纷繁,没有时间给他往细里琢磨,何况米家人多,似乎好多事根本轮不上他来操心。
沈嘉文的事像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唤醒了他心底无休止的恐惧,他总是忍不住钻牛角尖地想着,万一这样……万一那样……
他怕。
人生有太多的不能确定。
他满心希望沈嘉文能给他一个保证,保证以后好好爱惜自己,保证以后事事小心。
关心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神经质了。年晓米成天神经崩得紧紧的,生怕他再有什么闪失。
可是偏偏男人对这件事不痛不痒,不屑一顾,仿佛胃上破了个洞跟手上蹭破块油皮差不了多少。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有心想生气,偏偏又没有多少脾气。又或者其实他是有脾气的,只是这脾气来得太绵长了。
这些心事他没有对沈嘉文说过。但男人细细一想,居然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晚饭是煲得很香的牛肚粥。洗净的牛肚切了极薄的丝,混着姜蓉和葱末,用牛肉汤熬的。味道对了沈嘉文的胃口,但口感上,他其实更宁愿吃些大块的东西。至于菜,只有丸子炖豆腐和蒸南瓜。
宝宝不在家,只有两个大人的晚饭吃得有点沉闷。沈嘉文心说不妙,以前他老嫌弃小东西碍事,如今没了这小崽子,倒成了个没话说了。
年晓米对沈嘉文的旁敲侧击有点心不在焉。年终很快要开始忙了,许多琐碎冗杂的事等着他去做,往后就没那么多时间照顾沈嘉文了。男人还在东奔西跑地忙着,虽说应酬已经推掉大半,依然有些不得不去的席面和不得不喝的酒。
而且,照眼下的情形看,沈嘉文之前对事业的担忧恐怕要成为现实。
他们需要钱。尽管不是那么急迫,但是没有积蓄在手里,总是让人不安的。年晓米也是这些年家里总出事才开始慢慢对钱有了个具体清晰的概念。他开始理解沈嘉文的财迷心。
沈嘉文眼见出师不利,很利落地换了方式:“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
年晓米楞了一下,不知道这话是打哪儿讲出来的。
“我不听劝,老喝酒,最后把自己喝进医院。你还在为这个事生气是吧?”
年晓米避开他的目光:“其实也不是……我没有……”
沈嘉文搂着他,有点撒娇讨好的口气:“不生气?那我什么时候才有牛肉火勺吃?”年晓米上班的地方有家卖馄饨的小店,四季外卖老式的牛肉火勺。他知道他的口味,从前如果赶上火勺新出锅的时候,都会给他和宝宝捎一些回来。这种一面平一面凸,油酥面做的小饼子对胃肠不好的人而言太过难以消化了,打从他住院,就再也没吃到过。
年晓米叹了口气:“医生说,以后油腻的东西都得少吃。你的饮食习惯太不好了。”
沈嘉文冷了脸:“不过就是个小病,我年纪轻轻的,这就要吃上斋了?算了,我想吃,自己还不会去买么。”
年晓米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神经一下子断了。
他看着沈嘉文,颤声道:“你总是这样……总是,那么不听人劝么……你再这样,再这样……”
沈嘉文突然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肩,眼睛死死盯着他:“再这样,你怎么样?”
年晓米扭开脑袋,眼圈不可抑制地红了:“我能怎么样呢。”
眼见着怀中人难过,男人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这个结不能就这么放着,做了心病就麻烦了,他硬下心肠抱住年晓米,在他耳边说出了让人伤心的话:“左右人是都得要死的。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再说我死了,就没人老气你了……”
年晓米一下子推开他,眼泪迸出来:“你……你太混蛋了!”
沈嘉文捉住他那根发颤的手指,叹息了一下:“你还说你没有在生气?”
年晓米吸了下鼻涕,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沈嘉文眷恋地在他腮边吻了一下,刚好尝到了那一滴泪水。他抱着他瘦削的身体,顺着脊背一路抚摸下去:“还是这么瘦……”
被忽视了很久的欲望适时地探出头来。
年晓米本能地抱紧他,又像烫到了一样松开手:“不行……”
“两个月早过了……”
到底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年晓米心里很难受,也有些没明白沈嘉文的意思。可是情欲先一步烧坏了他的脑子,他最后一点清明是:“现在是冬天啊……”
冬天……意味着这场情爱会无比漫长。
失去的恐惧和心中压抑的情绪都倾覆在身体的索求里。他像一只路过火山口的飞鸟,岩浆兜头而下,鸟儿被灼热的疼痛和无所依凭的窒息一瞬间吞没。
年晓米嘶声哭叫起来,泪雨滂沱:“抱我……抱着我……”
沈嘉文动作一顿,依言俯身抱住了他。年晓米如愿以偿地搂紧他,在他脸上笨拙又急切地留下一串湿润而苦涩的吻。
男人停下动作,看着抽泣不已的爱人,沙哑的声音里有种别样的蛊惑:“不生气了吧?”
年晓米目光散乱着,脑海里只剩下一件事:“你发誓……发誓……保证……好好的……”
颈侧忽然一痛。沈嘉文抬起头,抹掉嘴角的一点血。床事里从不讲话的男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知道错了。没有下回。”
这一场久违的情事太过羞耻,年晓米清醒过来之后变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嗯嗯呜呜地吐不出一个字来。沈嘉文实在不知道,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他还总是这么怕羞。年晓米似乎永远也无法习惯太过羞耻的事,做得稍微过头一些,就要不知所措。
这是他的本性。就像那些敏感,胆小,死心眼一样,它们共同构成了怀里的这个人。
说起来都是缺陷,可是其实也没什么。至少对沈嘉文而言,这些都没什么。
他搂着怀里白瓷似的爱人,一点点舔掉牙印上渗出来的血:“你让我给你一个保证,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一个,才算公平?”
年晓米声音低得像蚊子:“什么保证?”
“咱俩之间,有话直说。起码在非得要钻牛角尖的时候,跟我打个招呼。”
年晓米伸手摸了摸他肚子上的疤痕,忍着满脸的羞意,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心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解开了。
年晓米有时候会觉得,沈嘉文很神奇,除了爱人,大概还可以兼职心理医生之类的角色。男人心宽,并且总是试图把这份宽心传递给他,尽管所用的方式总是那么出人意表。
可惜还没等他细细品味,加班季又到来了。
今年的加班很不寻常。老板谈下来一个大项目,从所里抽调人员,组成了一个足有二十人的项目组,这二十人中就有年晓米一个。
原本以他的资历,做这样的项目可能有点不够格,但是老板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组里安排的人员是清一色的男同志。
有人问原因,老板脸色冷淡:“抗折腾。”
抱着文件路过的年晓米听了这么一耳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上市的国企,审计环境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原本参与招标的事务所里,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远比他们这一家有实力,但是谁也没想到最后这个大馅饼会落在他们头上,这其中很有些耐人寻味的地方。
项目是老板谈的,谈下来以后殊无喜悦,光是亲自培训就做了好一段时间。年晓米本来是个心里不挂事的人,也连带着被弄得紧张起来。
前期的筹划有老板亲自顶着,一切还算顺利。等大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信心满满地开始的时候,才发现,馅饼大归大,啃起来却实在是痛苦。
二十个人里,除去项目合伙人和经理,余下的人被编成六组,一组一个执业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带一个年富力强的审计员和一个小助理。以年晓米的资历,原本够不上做这种大项目的审计员,谁知道项目开始没多久,小组里的审计员被企业里的相关领导气得犯了心脏病,老板一挥手,让年晓米顶了上去,另从所里抽了个人做审计助理。
而这只是这个艰难项目的开始。
他们是受政府部门委托,而国企上面也有个政府部门,两方角力,事务所夹在当中,角色介于枪杆子和替罪羊之间。
这个公司打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充满防备,不论是旁敲侧击还是软磨硬泡,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官腔式的敷衍。送过来的资料也不全,导致工作进展慢得像蜗牛。
年晓米抱着材料在公司里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终于找到了在办工桌后面看报纸的财务主管:“不好意思,您送过来的那个合同部分不全,中间编码少了好多,麻烦您……”
“唉这个不归我管哦,我也不晓得少了的部分在哪里,你去问档案室嘛……”
“但是……档案室说送过去的时候就是那么多……”
“那就是那么多啦,唉就那么审嘛,少点的话你们也轻松点嘛……”
年晓米真是有点想吧“嘛”和“啦”糊他一脸:“可是这样……我们真的没法审……”
主管一抖报纸:“怎么审……这个要问你们嘛,你们才是审计师嘛……”
年晓米揣着一肚子“嘛了个咪”回到了办公室,头发已经花白的小组长从一堆票据里抬头看他:“找到了么?”
年晓米沮丧地摇摇头。
审计师勃然大怒:“去他妈的,这怎么审!编底稿的时候往上随便报数么!再去!不管怎么样,想办法!你是不是个男人!拿出气势来!”
年晓米吓了一跳:“呃,我……我再去问问……”
前面进度越慢,后面就越痛苦,他实在是不想没完没了地通宵。
但是……他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主管背着手去食堂吃午餐,年晓米抱着文件,拿着一个包子跟在后面。主管去视察工作,年晓米抱着文件,拿着个小笔记本跟在后面。主管走进厕所,年晓米依然抱着文件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
主管终于爆发了:“你这个……这个……你这是要做什么嘛!软刀子逼死人嘛!到哪里都跟着,我又没有欠你钱嘛!”
年晓米低头盯着地砖:“可是……那个合同确实是少嘛,您想办法帮忙找找嘛,这样大家都好嘛……”
主管暴跳如雷地放了水,怒气冲冲地拽他:“你来嘛!我要找你们领导嘛!”
年晓米噌地往边上一跳,大怒:“你!你没洗手!领导你爱找找!先把缺掉的合同拿出来!不然……不然我就告诉别人!你那个只有拇指长!上完厕所还不洗手!”
“你看我!”
“谁要看你!要不是你脏手拽我我怎么会不小心看到!又丑又小!眼睛都瞎了!你到底给不给我合同嘛!”
“你别想!”
“好嘛!那我就告诉别人嘛!”年晓米脑子里那根正常的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断掉了。他怒气冲冲的出了卫生间,深吸一口气:“大家听好……”
“好嘛!都给你嘛!你这个神经病!我要找你们领导!”
神经病年晓米严肃地转过头:“几分合同而已嘛,早这样你们也轻松嘛。”
合同还是不全的。年晓米过了那个发神经的劲头,脑子终于清醒了。他总感觉自己胳膊上有股卫生间的怪味,于是立刻嫌弃地脱掉了外套。又想到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然后那玩意儿还那么丑,简直想把眼睛抠出来丢掉。
他委屈地打了个喷嚏,翻出手机。
沈嘉文在他的屏幕上安详地睡着,睫毛长得能在脸上留下阴影。年晓米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揣回去,至少,这个项目结束后奖金会非常可观嘛。呸呸呸。嘛个大头鬼。
合同拿回去的时候,小组长翻了翻,眉头皱起来:“还是少,这么一点,拿到跟没拿到一样……算了还是我去一趟吧,你把今天的表格汇总一下。
年晓米回到自己熟悉的,不用和麻烦的人打交道的工作中,内心终于平静下来,Excel表格的数据一行行跑着,他手底下噼里啪啦,动作飞快。
阶段结束开小会的时候,经理脸上有点无奈的严肃:“我知道这次的项目,大家都面临着很多困难,但是工作要注意方法。审计不是只和死物打交道的,我们把人际这一块做好了,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我们好几个审计员,屡次被对方投诉,这不好。年晓米,你不要低头,我说的就是你。当然你工作非常努力,查出了好几个重大问题项目,这都是值得表扬的。不要有畏难情绪,人都是在困境里才能得到锻炼……”
话没说完,就被老板淡淡地打断了:“我谈一点。我觉得作为领导人员,还是更应该按照每个人的性格和擅长的领域分配工作。锻炼也不急于这一时,只要不脱离这个行业,怎么都是锻炼。当前的要务是提高效率把工作尽快完成,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春节之前一定要把主体部分结束。大家吃点板蓝根,最近team里感冒的太多了,越到要紧的时候,越要注意身体。”
散会时老板拍拍年晓米的肩:“挺好的,年轻还是有潜力,老孟都漏过去的,你能发现。后生可畏啊。”
年晓米脑袋沉沉的,吸了吸鼻涕,点点头。
短暂的喘息时间,他和团队里另外两个人去打点滴。感冒来势汹汹,他不太难受,只是一直在发烧,人有点倦怠。
一晃儿快一个月没回家了,男人打电话过来,他不敢接,只是回短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对生病的事只字不提。说了也没有用,工作依旧要做,还惹得爱人白白地担心。
年晓米和同事背靠背,和衣蜷缩在点滴室的病床上,周遭的嘈杂都成了催眠的背景音。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护士正在拔针,天已经黑了。最早打完点滴的同事买了蔬菜粥和素馅的小笼包回来,年晓米道了谢,几个人默默地吃了起来。
元旦过完,离春节还早,街上节日的气氛却早早地酝酿着。今年似乎山楂多,卖冰糖葫芦的也多,东一份西一份地,散落在大街上。放在往常,年晓米是一定要跑上去买几串的,宝宝爱吃,他也爱吃。现在他却没有这个胃口。红色的,晶莹的果子再也不能让他流口水,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零件,已经停止工作了。
打车回去的时候,发现单位的大门让几十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堵着,被审单位的保安站成一排守着门,双方都是虎视眈眈的模样。一月里是隆冬,北方最冷的时候。他看着他们穿着单薄破旧的衣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嚷嚷着要企业发钱好回家过年。一群人张嘴闭嘴全是白色的哈气,那此起彼伏的白气一缕缕魂儿似地飘飘往上,消失在路灯昏黄的残光里。
一行人谁也没说话。刷了卡匆匆往里走。大楼晚上空空的,讨薪人堵着前门,职工和领导们都从后门走了。要过年了,一面是要账的,一面是查账的,职员什么都不管,领导更是早早跑得无影无踪。
但是审计师的工作还是要做。
年晓米低头,想着那一笔笔东挪西挪最后不见踪影的款项,那些莫名其妙的发票,糊里糊涂全是漏洞的合同……
偌大的办公楼漆黑一片,关上窗子,楼下的吵嚷声变得似有似无。
只有这一层亮着十几个窗口。
他们静悄悄地,接着工作。
很早以前,在年晓米还是个普通的小会计的时候,他觉得审计师是个很光鲜很精英的职业。他怀着一点做白日梦一般的憧憬,按部就班地去考试。但是考试似乎只是他学生时代里遗留下来的一点习惯:缓慢但不间断地吸收新知识,如果有可能,希望自己能更好一点。
他对职业一直没什么太多的规划。大学里选专业不过是因为学校离家近,他的分数正好在那里,经管类就业还不错。大家都去考CPA,他也跟着去考,考下来会如何呢,他想大概可以出去挂个靠,每年多领一点钱。
在他认识到自己的取向之前,他就没想过婚姻和孩子,知道自己的是同性恋之后更是如此。他平淡如水的人生,全部的意义就是守着亲人,能赚钱养活自己,能吃到点好吃的,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并非全然不羡慕那些精英,但是从不奢望自己成为那个样子。
直到生活在他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工资条上的薪水和卡里的奖金让他充满动力。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是个所谓“精英”了,他依然像最初还是个小会计那样勤勤恳恳地工作。
做着更累更辛苦的工作。
要加班,要通宵,接连不间断地通宵,在项目里,即使生病了也不能离开。
这样紧绷着,把自己视为机器一样地去工作,耗损着生命和健康去工作,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薪水么。
除了养活自己和家人,工作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在培训的时候,合伙人之一说过一句话:“Professional 不是笔挺的西装和你卡里的薪水。”那人说这话时的神情很严肃,有种不容玩笑的郑重。
在通宵明亮的灯光里和讨薪人脸上一日比一日更沉重的悲苦里,他突然明白了那句话背后的意义。
一个人的价值究竟在哪里。他在这个行业里,而这个行业的意义又是什么。
平凡与平庸是两码事。
凌晨三点,他敲下了最后一个数字。脖子和眼睛似乎都已经不会转动了,年晓米一点一点缓慢地低头。
数据核对无误。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手边日历上的字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年晓米眨眨眼,同事在对面,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码材料。
他们到底在死线之前弄完了,甚至,还提前了半天。
年晓米站起来,想要去再冲一杯速溶咖啡,却觉得头顶上的灯光时明时暗,渐渐晃眼起来。
他刚想问一下今天的灯怎么这么刺眼,那白光却在一瞬间四散开来,吞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