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秦楼》落魁

4、真相

　　再次睁眼的时候，一眼望见的，是一方简朴的榆木床。

　　“清秋，你醒了！”有人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欣喜地叫唤，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

　　撇头一望，那张蓦然清晰的面容令我惊恐：“岳冥楼！为什么你做鬼也不肯放过我！你滚，你滚啊！我不想看到你！”我一股脑儿地坐了起来，拼命地往床里侧缩，只想拉开与他的距离。

　　“清秋！清秋！”他不管我的抗拒，一把将我拖入怀里，“你冷静点！我们都没死！我们都还活着啊！”

　　什么？我们都还活着？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是看着他在我眼前死去的……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的身体——居然是有热度的！

　　我的大脑直直地空白了半晌，尔后我才回过神来，惊惧地将他推开：“岳冥楼！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没死！”

　　不行，不行，我不能容忍自己的计划失败……我不能容忍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还好端端地活在世界上……

　　我慌慌张张地朝四处张望，没能寻见可以杀人的器物。忽而想起自己发上的饰物，我便立刻拔下一支尖锐的簪子，全力地朝他刺去：“岳冥楼！你给我去死！去死！”

　　只可惜我的簪子还没能近得了他的身体，就被他硬生生地给擒住了手腕。他力大如山，我反抗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夺下我手中的簪子，抛到了难以企及的地方。

　　他墨眉紧锁，眼中满是沉痛，似是被我逼急了一样，朝我怒吼：“清秋！你就不能冷静点，给我个机会，听我解释吗！”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嘲讽地哼笑。难道他要说，当年他不是刻意隐瞒身份来接近我和逸阳哥的吗？难道他要说，那年约好了重阳巳时相见，他不是有意要失约的吗？难道他要说，率兵攻打我漠水国的不是他吗？

　　谁信，谁信呢……

　　“难道你就不想见见你的逸阳哥吗？”他的语气忽然柔软许多。

　　我一怔——他说什么？逸阳哥？

　　“你说什么？逸阳哥他还活着？”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嗯，他还活着……”

　　“那你快带我去见他！”我急急忙忙地想要下床，却被他又一次紧紧地拥入了怀里。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我用力地挣扎，可我越是挣扎，他就将我束得越紧。

　　“岳冥楼！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气急败坏地向他叫嚣，可是无论我怎样反抗他还是无动于衷，直到最后我耗尽力气在他怀中软了下来。

　　身体与之相背，我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但隔着单薄的衣裳，我却隐约觉得他的身体在颤抖。

　　“清秋……”沉默了许久，他才幽幽地开口，“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心里，是不是只有萧兄？”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一问，我的心居然止不住一阵颤抖。但口中依然斩钉截铁地答道：“是！我爱逸阳哥，只爱他一人！”

　　他不再言语，只忽然松开手，然后匆匆转身，掩去所有的落寞。

　　“我带你去见他。”说完，径自出了门，不曾再回头。

　　当我见到逸阳哥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我，独坐在一处小院里，闭目聆听着闲鸟的碎语。他还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衫，恬淡如风，清新如兰。纵然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我也能够肯定，那就是我的逸阳哥！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生怕会惊扰了他的雅兴，直到与他只剩咫尺的距离，才轻轻地唤道：“逸阳哥……”

　　他闻声回头，却没有睁开眼睛。

　　“你是……秋儿？”他半带疑惑地问道，声音止不住微微颤抖。

　　“是我，逸阳哥。”我蹲下身来，握住他的手，“逸阳哥，你的眼睛？”

　　他淡然一笑：“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一惊，而后愤愤地问道：“是谁？是谁把你的眼睛弄成这样的？”心里只恨不得，立马将那个罪魁祸首揪出来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逸阳哥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慢慢地抬起手来，尝试着去感触我的脸，“秋儿，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是啊……我突然间很庆幸，自己没有那么轻易地死掉。否则我又怎么还有机会，见到我的逸阳哥呢？

　　“逸阳哥，我们以后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此生此世都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我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哭声，然而眼泪却已不受控制地汇聚成河。

　　“我的傻秋儿，你说好，便好。”他淡淡地安慰道。

　　分别了四年的时间，我们有太多太多的思念需要倾诉，或许我早已忘记，那个随同我而来的墨色身影，是何时消失在这处小院里。

　　谈及四年前的欢快时光，逸阳哥忽而停顿下来，悠悠叹道：“秋儿，你知道吗？当年，其实我们都误会岳弟了……”

　　“误会？有什么好误会的……”我不满地撇撇嘴。不管怎么说，逸阳哥还有我会变成现今这般模样，都是那个人害的。逸阳哥干嘛还要替他说好话呢？

　　“其实，那年重阳，岳弟确实有赶过来赴约，只是路上被人伏击了……”

　　“伏击？”难道是山林草莽所为？不对不对，逸阳哥既然用了“伏击”这个词，就说明那些人是有备而来的。

　　“是什么人所为啊？”我好奇地问道。

　　逸阳哥轻轻咳嗽了一下，续道：“是荣江皇后的旨意。只不过，那些人盗取了我的令牌，并伪装成我的手下，所以岳弟才会以为是我要杀他。”

　　“什么！”我惊得离座而起。荣江国三位皇子之争是大家明里暗里都知道的事，大皇子生性中庸、碌碌无为，二皇子圆滑世故、阴险狡黠，三皇子岳冥楼则是天赋异禀、才气逼人。若说荣江皇后为了保全大皇子的地位，意欲除掉岳冥楼，这点我还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为什么她要让人假扮成是逸阳哥的手下？而且，逸阳哥的令牌不是一直都有妥善保管，又怎么会落入他们手中的呢？

　　“逸阳哥，他们怎么会取到你的令牌？”

　　“是内鬼。”逸阳哥干脆地答道，“荣江皇后一直派人监视岳弟的行踪，所以岳弟与我们的交情她也是一清二楚。她派人暗杀岳弟，一是想将岳弟斩草除根，二是想挑起两国的纷争，好为她儿子的继位铺平道路。”

　　“可……可就算是这样，岳冥楼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调查，就直接率兵攻打我们漠水国吧？”就算是有人刻意制造误会，我也依是不能接受他那么残暴地践踏漠水的事实。

　　“我想他会狠心攻打漠水，大约是因为……你吧。”逸阳哥幽幽地叹道。

　　“我？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一句说得我莫名其妙，我想就算以前我大大小小得罪过他不少回，但也不至于会让他气到要灭了我漠水国吧？

　　逸阳哥轻叹一声，才轻轻念道：“‘待到天下大和时，重阳清秋喜连理。’秋儿，这可是你与他的约定？”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句话我是清晰地记得的，甚至不知道在心里默念过多少回了。那还是多年之前的某一天，我拉着他一起到望军山上去看日出，感慨于天地的广阔和国事的纷争，我悠悠然地念了句：“山南山北同地气，荣江漠水共朝晖。”谁知他稍加思索，就紧接着念道：“待到天下大和时，重阳清秋喜连理。”

　　我当他戏弄我，气得直用拳头砸他，谁知他却反过来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扣在胸口：“清秋，我是说真的。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完成我该做的事。等到天下太平之时，我就回来娶你，可好？”

　　我当时并不知他身份，也不明他口中的大事，只是为了他这认真的一句，就在心中暗暗欢喜了好久。

　　“你说的，一年哦？一年之后你要是没来提亲，你就别管我嫁给谁了！”我当时是这么回应他的。

　　他听后兴奋地将我抱了起来，在山顶上转着圈圈，大声地呼叫道：“你答应了？你答应了！清秋，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妻——”

　　待到天下大和时，重阳清秋喜连理……可惜，如今天下的一统，却是建立在一场血雨腥风的杀戮之上。我与他之间，已然横亘了太多的恩恩怨怨，又如何，能回到当初的纯粹？

　　许是天意弄人吧，我跟他，还未等足一年的时间，就已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变故。若不是因为他的欺瞒，因为他的失信，我又怎会在心灰意冷之下，就答应了与逸阳哥的婚约？我以为，他对我的感情，不过是逢场作戏，怎知道，我一个轻率的决定，却成了毁去他心智的种子。

　　如今，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先背叛了谁？若真要说起来，造成现在这般局面的人，其实是我吧……若我能对他更信任一些，若我能不顾一切，飞奔他身边，去问个究竟，是不是一切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真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我才是……是我才是……

　　我默默地站在原处，久久不能言语。仿佛感受到我心中的悔恨与自责，逸阳哥摸索着牵起我的手，轻柔地托在掌心：“秋儿，其实你心里……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岳弟，对吧？”

　　“我……我不知道……”心中只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陈杂，不是滋味。

　　逸阳哥淡然一笑，似是安慰：“秋儿，你也别怨岳弟了。当初若不是他救了你我，我们又如何能有今日的重逢呢？”

　　我讶然：“这是什么意思？”

　　逸阳哥稍顿片刻，似在回想：“那年我引兵出征，率领八千精兵绕到敌方侧翼，想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怎料我军的行踪早已被内鬼透露给敌军的将领，此去必然是十面埋伏、危机重重。幸亏岳弟无意中探知了他们的计谋，于是领着自己的一干亲信，假扮成窝匪流寇，千辛万苦才将我从敌军的手下救了出来。只可惜我方的万千将士，拼了命地去厮杀，却还是没有幸免于难。而我的眼睛，也就是在那时受的伤。”

　　“这么说……这么些年来，都是他在照顾你吗？”

　　“嗯。”逸阳哥微微点头。

　　“可……我还是有件事不明白。当年将我从大火中救出来的人不是逸阳哥你的手下吗？这跟岳冥楼，又有什么关系？”

　　逸阳哥轻轻摇头：“救你的人其实是岳弟的手下。当时我虽有托他一定要保你安全，但即便我不说，他也定然会这么做的。至于他谎称是我派人救你，大约是怕你不肯接受他的心意，同时也是想给你一份活下去的勇气吧……”

　　“只是不曾想，你与那人竟会在逃亡中途失散，不然我与岳弟，也不会找了你四年这么久……咳咳……”一阵凉风拂过，带着些许寒意，逸阳哥忍不住衣袖掩面，轻咳了几许。

　　“好了好了，不说了。逸阳哥，我先扶你回房休息吧，免得着凉了。”因为担忧逸阳哥的身体，我急着要搀他起来。

　　逸阳哥却是不急不躁，只轻轻按住我的手，郑重地问道：“那你……还怨他吗？”

　　一切真相都来得太过突然，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思忖良久，我才低声应了句：“容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