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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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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九月,石勒黄袍加身,正式称帝,定国号为“赵”,史称“后赵”。高丽、大宛、倭国等国都纷纷进贡称贺。后赵东包辽东,西达凉州,南到秦淮,北至大漠,成为比匈奴前赵还要辽阔的大帝国。
世子石弘于登基之日立为皇太子,然其母程氏并未因太子荣光而赦罪,仍幽禁于王府之中。令人更加诧异的是,石勒的后宫后位虚置,仅封了几位旧日的妾侍为嫔。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猜测刘妃抱病已久,皇后之位许会旁落虽未过明路,却荣宠无匹的临川郡主。然而一道圣旨,将临川郡主汲云冉封为襄国长公主,位分在三妃之上,仅次于正宫皇后,更何况以都城封长公主汤沐邑之事,也是从未有过的。汲氏至此成为整个后宫位分最尊贵的女人。
登基大典那一日,云冉穿上绣有九对翟鸟的青罗绣翟衣,高挽太平髻,翠毓十二,碧凤衔之,配通天犀金玉环带。她坐在大殿的屏风后,看着石勒接受百官朝拜,他头戴冕冠,十有二毓,垂白玉珠,以朱组为缨,皂色上衣,绛色下裳,依周礼衣画而裳绣十二章。在山呼万岁的声浪中,一滴冰冷的泪划过她妆容精致的脸庞。
大典之后,云冉随石勒迁入新修建成的皇宫。石勒勤俭,皇宫远不及长安的宫城巍峨绵延。如今她所居的凤仪宫,按皇后宫殿规制建造,也只有过去的甘棠宫一半之大,更比不得献文皇后的长乐宫。樱桃初一见时,颇有些意外,云冉只道,连年征战,国库必定吃紧,石勒不耽于享乐,是百姓之福。
凤仪宫遍植高大梧桐树,偶有金黄的叶子坠落,天空高远,蓝得透明,阳光在庭中投下斑驳的影子,殿内清凉寂静,午睡方醒,一溜小食在大理石桌面上摆开,云冉只喝了两口酸梅汤便放下了,樱桃过来给云冉披上一件素纱轻衣,在云冉耳边轻声说,“程氏不肯就死,一直喊冤,要见皇上,见太子。”
云冉冷哼一声,“何曾冤枉了她?”
樱桃迟疑,她如今已是凤仪宫掌事宫女,各宫主子奴才都忙不迭与她攀交情,她已很少有这般犹疑不定的神色,“奴婢听说太子已在皇上面前求了两日,皇上也许会体恤太子的孝心……”
“太子怯弱,半点不似石勒,”云冉拨弄着一盏银耳酒酿饮说,“咱们去乾和宫瞧瞧他。”
乾和宫是石勒的寝宫,离得凤仪宫不算远,云冉乘一顶软轿,半盏茶时间也就到了,方一下轿,就看见石弘跪在殿外石阶下。
石弘看见一片妃色裙角,抬起头,瑟缩了一下,旋即低下头,“拜见长公主。”
云冉连眼睛都没抬,径直走上石阶。
“长公主!”石弘在后面高声唤道,“长公主留步。”
云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石弘眼中满是与他年轻稚气的脸,不相称的焦灼,他说,“长公主可否替母妃求情,请父皇饶母妃不死!”
云冉走近他,微微低下头,轻声说,“太子可知自己并非长子?”
石弘一愣,错愕地点点头。
“既然你非嫡非长,是如何立为世子,继而立为太子的?”云冉笑着问,眼中一点温度也没有。
石弘十分惊愕,又不敢不答,“长、长兄夭折……”
“那么,你可知你的长兄石世,是如何夭折的?”云冉接着问。
石弘茫然地摇头,不敢说话。
云冉凑近他,低声说,“是你的母亲程姝,设计害死了石世,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并且嫁祸与我,换来了你的太子之位和程氏十年的荣华富贵!”
“你胡说,我不信!”石弘的脸紫胀,愤怒地盯着云冉。
云冉嫣然一笑,“你自然不信。”说罢翩然转身,扶着樱桃的手,踏上了石阶。
方一踏入殿门,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云冉看过去,一只瓷杯掷到地上摔了粉碎,石勒满面怒容站在书案后,一屋的奴才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茶不可口?”云冉立在殿门口,似笑非笑看着他。
“怎么这时候来了?”石勒的声音有丝疲惫,按下了怒气。
云冉从食盒里端出一盏汤,“方才瞧见大雅,毒日头底下,也不怕晒坏了孩子?”
石勒揉一揉额角,对李和说,“送太子回去,告诉他,我让他去见程氏,他若再求,这最后一面也不要见了。”
李和飞快看了云冉一眼,低头说,“程氏一直说,要见陛下。”
石勒的眼中闪过明显的厌恶,“朕不会去。太子见完程氏,你明白该怎么办。”
正说着,殿外一阵喧哗,只见石弘疯了一样冲了进来,侍卫们见他如此,也不敢十分阻拦。
“父皇!父皇!”石弘的发髻都散了,扑在石勒脚边跪下,不住叩头,“父皇饶母妃一命吧!”
石勒一甩衣袖,怒道,“拉下去!”
石弘的额头磕破了,血顺着额角流下,云冉瞧着那刺目的鲜红,心突突直跳,似又看到了那一日,延意身上被鲜血浸透的大红嫁衣。她头脑中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好在樱桃手快,在身后稳稳扶住了她。
“父皇!”石弘挣开侍卫,拉着石勒一片衣角,哭着说,“长公主所言,大雅不敢信,但若父皇认定母妃有罪,大雅愿意替母妃一死,为长兄偿命!”
石勒看向云冉,薄有怒意,“对他说这些做什么!”
初秋的天气,云冉身上的汗顺着脊背流下,她强撑着虚透的身体,若无其事道,“我以为,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尊位是踏着旁人的生命登上的,便会更加珍惜才是。”
石勒看看石弘,又看了看云冉,云冉从未见过他有这般犹豫不觉的神色。石弘对着云冉深深俯下身,“但愿母妃与长公主的旧怨,能随大雅而去。”他从胸前拿出一个红签瓷瓶,拔开瓶塞一饮而尽。
石勒抢过去,抱住他软倒的身体,含悲含怒地喊了一句,“大雅!”
云冉呆愣愣看着一抹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她听见石勒抱着他含糊不清的说话,低沉的声音颤巍巍,只有两个字,“大雅!”
好多人急匆匆进殿来,云冉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人,她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终于失去了知觉。
熊熊的火光,尖叫声、喊杀声此起彼伏,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梦,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她看向远处起火的高台,铜雀台,这里是邺城,她的一生,在这里改变了。二十年,她茫然地想,已经过了二十年。
石勒一定在这附近,那一把火,是他下令放的。她想她应该去找到他。
“石勒,”她出声唤他,四下张望,一个蹁跹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她的心剧烈地跳动。
裴贞。
她的母亲裴贞依然是美丽如珍珠般的女子,而她已由当年的小女孩,变做了满面沧桑的妇人。
一定是已经魂归地府,她这样想着,心中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欣喜。
“娘……”她满怀希冀地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裴贞温柔地笑,摇了摇头。她明白了,母亲只是来看看她。
“娘,为什么,”她喃喃地问,又似是失望地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世上受苦?”
裴贞不说话,眷恋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她,面容渐渐模糊。
“娘、娘……”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一声声唤着,向着母亲消失的地方追去,前方突然金芒大盛,她在该刹那,泪流满面。
“杀了程姝,去杀了她!”石勒双目赤红,揪着李合的衣领一甩,力道极大,李合站不稳,踉跄几下。
“云冉一直恨她,杀了她,云冉就能醒过来了,”石勒的声音不高,残忍而淡漠。
“阿弥托福,”一着僧袍的老者走了出来,说道,“皇上何苦再造杀孽!”
来者正是国师佛图澄大师。
“国师,”石勒收敛了神色。
国师慈眉善目,声若洪钟,含笑道,“太子身中剧毒,还能活命,已是佛祖庇佑,皇上杀业本重,贫僧尝劝皇上少行杀戮,皇上俱能依言行事,此番却为何竟要刑于妻室?”
“那女人罪大恶极,不杀了她,云冉是不会醒来的,”石勒沉声说,“国师,云冉已昏睡了十多天了……”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皇上若为她杀人造业,长公主怕就真的永沦苦海了,”国师的目光慈悲而睿智。
石勒一听此言,如遇溺的人抓住了浮漂,“国师可能救救云冉?”
国师但笑不语,这时樱桃急匆匆跑进来,脸上犹有泪痕,跪下道,“皇上,小姐醒了。”
后来很多人都记得那一年秋日,长公主病重,皇帝为祷其痊愈,大赦天下,开仓放粮三个月。
午后的飞云馆静悄悄的,云冉午睡方醒,樱桃听见动静,端着一盏白参汤进来,因太医说云冉体虚,禁不得人参之类大补的药,而白参补气生津,养阴清虚热,最是养人,樱桃便每日炖了来,服侍云冉喝下。
“太子怎么样了?”云冉这日精神还好,便靠着玉纱软枕问起了前事。
“早已好了,今日上书房去了,”樱桃答道,顺手掖了掖被角,“太医当日说,太子服下去的,可是鹤顶红,全都束手无策,后来国师来了,把太子……救活了。”
“国师?”云冉听着十分疑惑,“鹤顶红之毒如何能解?”
“佛图澄大师,西域来的高僧,”樱桃的表情亦是困惑,“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连皇上都问不出。皇上对国师很是信服,国师劝皇上不要造杀业,皇上便没有杀程氏。”
“原来是他,”云冉说道,“我在长安时便听过佛图澄大师的名号,先帝也曾想迎请大师入京。可后来大师去了襄国城,传闻大师颇有神通,曾以佛塔上的铃声预言先帝必被生擒。”
“小姐,程氏的事难道就做罢了?”樱桃秀丽的眉头皱着,咬着唇说。
云冉摇摇头,示意她不再说,支起身子说道,“听说御林苑的秋景十分别致,我想出去走一走,替我梳妆。”
樱桃便服侍她起身,打开衣橱,边笑道,“前几日司库送来好些赶制冬衣的料子,奴婢替小姐选了,也不知合不合心意。”
云冉站起来,有一瞬头晕目眩,定了定神,才看看挂的密密麻麻的各色衣裙,将手一指,硬套会意取出一件蜜合色通身长裙,裙角绣疏落折枝梅。
“奴婢伺候小姐梳头吧,”樱桃边说边将衣服挂起,“内务府新进上一套蓝玉的头面,真是精致的不得了。”
云冉打开樱桃所指的妆匣,果然一整套首饰雕工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由同一块蓝玉所雕,巧妙利用了纹路与色泽,十分赏心悦目。
秋风已有了些凉意,云冉站在庭院中,看着大片金色梧桐叶纷纷坠落,樱桃过来替她加上了一条同色披帛。
御林苑中的菊花开得正好,云冉听得几声孩童的嬉笑,转头看,正是石勒的小儿子石恢跟着他的母亲梁贵人正在赏花玩耍。
梁贵人见了云冉,便带着石恢上前来,屈膝行礼,“长公主万安。”
云冉只在大典上远远见过梁贵人一面,这次离近了看,样貌有几分清秀,不算出众,但福气是好的,石勒从前的众多姬妾中,除了程姝,也只有她生下了皇子。凭着这份功劳,石勒称帝后,也得了贵人的封号。
云冉点点头,“梁贵人好。”
石恢亦躬身行了礼,“拜见长公主。”这石恢年仅5岁,模样似他母亲,一双眼睛滴溜溜打量云冉。
“二皇子长高了好些,”云冉笑着说。
正说着,不远处听得內监唱喏,“皇上驾到!”
只见石勒踏着大步风风火火走来,梁贵人等均跪地行礼,云冉的膝盖将将弯下去,石勒一把扶住,“我听人说你到御林苑来了,等不得过来瞧瞧。”
云冉发髻上蓝玉长簪折射出盈盈水光,她淡淡一笑,“总在屋里躺着,闷也闷坏了。”
石勒这才看看周围的人,说道,“都下去吧。”
梁贵人连头都不敢抬,带着石恢匆匆走了。
“前几天你连话都不能多说,今日可算是好了,”石勒轻轻捏她的小臂,“这么一病,又清减了许多。”
“我倒是感谢这一场病,”云冉抬起头含笑看他,“这是天意。”
石勒神情有些不自在,“大雅他……”
“从前只当太子怯懦,却不想他还有这样的勇气,太子他是个仁孝的好孩子,”云冉说道。
“我的确没有想到,”石勒一副后怕的样子,“也吓坏了……”
“那么,”云冉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双眼说,“请你饶恕他的母亲吧。”
石勒出其不意,“国师让我为你积福,赦免程氏,可你怎么肯?”
“程氏罪大恶极,可她的罪,她的儿子都已替她赎了,太子已是死过一次,不要辜负了孩子的孝心,”云冉神色不改,像是再说别人的事。
“我和你一样恨她,她不仅害了你,还杀了我的长子,可是大雅那孩子……”石勒说着有些动容,眉头深深锁着。
云冉握住他的手,“我在昏睡中曾梦到了母亲,她不忍我受苦,赶来看我,游魂尚且如此,我又怎能阻拦一个父亲爱他的孩子?”
石勒眉间微动,反手握住她的柔荑,说不出话来。
云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唇上,“我都懂得。”
石勒一把将她拥在怀中,下巴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
翌日,皇帝下诏赦免程氏死罪,将其幽禁于原石王府中,准令太子每月探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