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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章 歌舞江山月坠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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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日宴,鸿台上的宴席如流水一般,靡靡丝竹,袅袅清歌,酒香、花香、美人的胭脂香,迤逦、奢靡而颓唐。
云冉的水红素缎双鸳鸯绣鞋踏过萎地的繁花,向着高台上的刘曜走去,刘曜身着明黄云雷纹镶边软缎宽袍,腰间只用一只金丝帛系住,披散着头发,斜靠在美人榻上。榻边依偎着几个极尽妍丽的宫嫔,刘曜正就着一个美人的玉手饮酒,见到云冉,宫嫔们忙退到下面。
“拜见陛下,”云冉敛衣下拜。
“来,”刘曜依旧斜靠着,酒意甚浓,拍一拍身边的锦榻,“坐过来。”
“父皇万安,”延意清凌凌的声音在云冉身后响起。
刘曜抬起眼,只见延意粉白面孔,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双髻上坠着明珠,如意云纹衫,鹅黄水绫裙,乍眼看过去,他几乎以为是年轻时的薛芷素。
“延意长高了不少,”刘曜微微笑着说。
云冉拿着一把撒金点翠川扇轻轻为刘曜打扇,边说道,“可不是吗,过了年就十三了。”
“听母妃说父皇喜欢莲蓉金糕,延意做了些,请父皇品尝,”延意双手捧过一只白瓷莲瓣碟。
刘曜拿起一块,放在嘴里细细品味,“好,好,朕这么多子女,就数延意有孝心。”
延意甜甜笑着说,“儿臣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比不得哥哥弟弟能为父皇分忧,只有在这些小事上孝敬父皇了。”
刘曜甚喜,看着云冉说,“这般乖巧,都是你的功劳。”
“臣妾不敢居功,”云冉笑盈盈地说。
“看着孩子们,朕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刘曜不禁感慨。
“皇上准了太子临朝摄政,可见是孩子争气,做父皇的如何能不宽慰?”云冉说道。
“绿萼的祭日,朕总要做些什么,安慰她的在天之灵,”刘曜的目光一下子沉了下去。
云冉沉默了半晌,继而抬起头,对着刘曜说道,“陛下,陈丞相在未央宫已经侯了半日了,却总见不到陛下,陈丞相年纪大了,身子怕是吃不消,陛下可要过去看看?”
刘曜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变做笑脸,拉着云冉说道,“你看这大好春光,何故让良辰美景虚设?”
采莲船上伶人的歌声悠悠扬扬响起,“白玉堆,黄金垛,一日无常果如何?良辰美景休空过。琉璃钟琥珀浓,细腰舞皓齿歌,倒大来闲快活……”
云冉听着皱一皱眉,对台下乐班说道,“谁准你们在宫中做此颓唐之音?”自献文皇后故去,刘曜不愿再立皇后,宫中以云冉位份最尊,这一问,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乐班统领惶恐跪下,不敢应答,刘曜慵懒一笑,心不在焉地说,“是朕命他们唱的,你听着不好么?”
“陛下恕罪,”云冉起身端正跪下,直视刘曜,说道,“可是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这般消沉如何做万民的典范呢?”
此言一出,周遭鸦雀无声,妃嫔、侍从都敛容收声,静待着刘曜的怒火。
刘曜却只是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案上,淡淡地说,“朕恕你无罪,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去看看莲岸吧,她初初有孕,身子不大自在。”
“母妃,”延意上前扶起云冉,小小的手隔着衣衫传过阵阵暖意。
云冉不得不忍着气,躬身告退。
甘棠宫中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天色将晚,满庭繁花映着天边流霞,风簌簌吹过,脆弱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落在云冉的发上,肩上。
“小姐,”樱桃凑近她耳边,说道,“方才建章宫的依兰过来回话,说皇上斩了在洛西一役中,被俘的大将石生。”
云冉目光一瞬,石生是石虎的部将,这些年刘曜不理朝政,石勒以石虎为元帅,对赵国的领土不断试探着进犯蚕食,然而赵国兵力毕竟不容小觑,石虎战败于洛西,损兵叁万,大将石生被俘。
“依兰说,穆昭仪今日劝皇上善待石生,以示皇恩,却不想被皇上叱责干政,”樱桃低声说,“穆娘娘怀有龙胎尚且如此,依兰说穆娘娘让传话给小姐,千万莫要提及此事,免生不虞。”
“皇上此举,恐怕激怒石虎,更会激怒石勒,”云冉忧心忡忡地说。
“小姐,人都已经杀了,多说无益,”樱桃说道,“穆娘娘是一片好意,况且这话谁说都可以,唯有小姐,是万万说不得的。”
云冉出神片刻,方说道,“是啊,我如何能为石勒的部将说情呢?”
“起风了,小姐进殿去吧,”樱桃说道。
云冉点点头,“你去拿一壶松花酒来。”
樱桃劝道,“太医说小姐肝气郁滞,不宜饮酒。”
“没什么,快去吧,”云冉笑着说,却不容置疑。
翌日清晨,一早云冉便着小厨房制了一道桑寄生阿胶红枣汤,并松仁玫瑰糕、糖霜杨梅等几样精致小食,亲自带着,送去建章宫。二人一同用过早膳,相携往桂离苑散步。莲岸入宫近十年,初次有孕,建章宫上下格外谨慎,直到如今身孕过了四个月,才走出宫门。
“还未谢过姐姐昨日的提点,”云冉扶着莲岸的手臂,轻声说。
“我只是嘱咐你罢了,”莲岸说道,“毕竟你那日在鸿台上直言犯谏,已然触怒了皇上。”
“献文皇后薨逝后,皇上性情大变,朝政荒废的一塌糊涂,咱们就是劝几句,也都是为着好,可皇上他……”云冉说不下去,直叹气。
听着这话,莲岸也是黯然。头几年,刘曜选秀数次,选上来的无一不是鲜妍明丽、能歌善舞的佳人,后宫三千佳丽竟不输于先帝刘聪。后来渐渐失了兴致,只挑几个伶俐机敏的美人终日陪伴,纵情在歌赋声乐之上,外臣连见他一面也难。
“皇上当年多么英明神武,献文皇后走了,皇上一日更比一日消沉了下去,”莲岸低声说,“我是知道的,皇上这些年虽诸多内宠,然而除却巫山不是云,从无一日真正欢喜。朝堂上的事,也终究不是咱们能议论的,所以即便皇上斥责,我也并不怪他,你呢,也莫要再委屈了。”
“姐姐说的是,还是姐姐宽厚雅量,”云冉说道,“都是云冉不好,姐姐有着身孕,还说些让姐姐烦心的话。”
莲岸的脸圆润了一些,少了平日的清冷,笑道,“能怀上这孩子是运气,我格外感恩。”
“这是姐姐的福气,”云冉笑着轻轻抚摸莲岸微凸的小腹,“我可要做小皇子的干娘呢!”
“那你这干娘还不速速回宫,给孩子做些小衣服、小鞋子来,”莲岸打趣道。
云冉故作惊讶,“姐姐知道的,云冉在针指上一向不下什么功夫的,只怕姐姐瞧不上眼。”
这话逗得两旁的宫女直笑,依兰笑道,“宸娘娘这就要躲懒了,我家娘娘可不依呢!”
六个月后,莲岸产下一子,是刘曜的第九名皇子,母子平安。刘曜一直留宿在建章宫,陪伴莲岸母子,那孩子生得健康活泼,白胖可爱,刘曜喜爱之下,开仓放粮,大赦天下。
然而好景未长,这年十一月,石勒发兵三路进攻赵国,一月后,石军集结于成皋,未见赵国军队设防,石军迅速南下行至洛水,石勒亲临阵前督战。
这一年的冬季是记忆中最为严寒干燥的,天寒地冻,而没有一丝落雪。横波殿中早早烧起了地龙,云冉素日坐的塌下亦点了火盆取暖。刘曜驾临甘棠宫时,并未事先通报,云冉正在窗边临字,见刘曜进来,忙放下笔,迎过去行礼,“拜见陛下。”
刘曜温文地扶她起来,只见她穿着妃色回纹织金缎裳,木兰青暗花细丝绫裙,赤金朱钗,家常的打扮透着温婉随和。
“走了一路冷得很,朕来讨杯酒喝,”刘曜笑着说。
云冉称是,亲自烫了一壶青梅酒,刘曜喝了便道,“这是今年的?”
“是去年的陈酒,今年的还涩呢,”云冉说道。
刘曜不再做声,独自喝干了一壶酒,云冉静默地陪在一旁,亦不言语。
“朕冷落了你许久,你可怪朕?”刘曜虽是发问,语气中却没有半点疑惑。
“皇上并未冷落臣妾,莲姐姐有孕,皇上多看顾亦是应当的,”云冉柔声答道。
刘曜又拿起一壶酒,喝了几口,“这些年,你对朕失望了吧。”
“皇上可对自己失望?”云冉斟了一杯酒,自顾自喝下去。
刘曜一怔,苦笑,“失望得无以复加,直至洛水风声鹤唳,朕才如大梦初醒,回头看看,真不敢相信那昏君竟是我自己。”
云冉眼中含泪,强忍着不落下来,刘曜站起来,边踱着步子,边说,“石勒倾巢而出,亲自带兵前来,不与我决一死战绝不肯罢休,朕怎能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怎能让国土臣民任人践踏?”
云冉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臣妾相信,只要陛下愿意,陛下还是那个圣明的君主,定能再次力挽狂澜、匡扶社稷!”
“云冉,你相信朕?”刘曜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臣妾相信!”云冉笃定地说。
“朕已决意,亲自带十万大军到洛阳讨伐石勒!”刘曜铿锵有力地说道。
“陛下此举一定可使军心大振,”云冉下拜说道,“臣妾在甘棠宫静候陛下凯旋的佳音。”
刘曜迟疑了片刻,说道,“朕此去并无万全把握,若有万一,你……”
“没有万一,”云冉果决说道,“臣妾是陛下的妃子,生死荣辱皆系于陛下一人,陛下若有怀疑,大可现在就赐死臣妾!”
“云冉……”刘曜感动,将云冉一把拉入怀中,二人紧紧相拥,他说,“我为九皇子取名刘徽,你觉得可好?”
云冉在他的怀中点头,“是个好名字。”
“等朕还朝,便晋封莲岸为皇后,可好?”刘曜接着问。
“那是再好不过了,莲姐姐陪伴皇上时间最久,对皇上情深义重,当得皇后之位,”云冉的眼泪汩汩流下。
“等朕回来,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从前亏欠了你们的,朕一点点全都补回来,可好?”刘曜的声音哽咽。
云冉紧紧抱住刘曜,“来日方长,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好日子。”
刘曜发兵那一日,天色阴沉昏暗,灰色的天空有寒鸦飞过,云冉和莲岸站在城墙上送行,一片雪花落在云冉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惊觉入冬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云冉的银狐披风很快挂上雪珠,但她动也不动,同样,莲岸亦是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城下蜿蜒的人龙,以及明黄旗帜下的金甲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328年冬,赵帝刘曜亲率全国精兵与石虎战于蒲阪,大败石虎,于是乘势进攻石生镇守的洛阳,石勒闻讯,不顾劝阻,执意亲自领兵直攻洛阳金镛城。刘曜列阵于洛西迎击,石勒与石虎及石堪、石聪分三道夹击,最终大败赵军,皇帝刘曜作战中醉酒落水,被石堪生擒。太子刘熙弃长安而西奔上邽,各征镇都弃守防地跟随,于是关中大乱。
宫中人心惶惶,都道说叛军攻入长安,一时半刻就要攻入未央宫,当朝丞相陈之子陈玄礼的尸首被隔着宫墙丢入宫城之中,这陈玄礼在刘曜出征之前,被指为驸马,赐婚清河公主,当太子弃城而走,他仍领着家兵于城中抵御叛军。陈玄礼血肉模糊的尸首让整个皇宫人心彻底崩溃,宫女太监四散而逃。
甘棠宫从未这般静寂,云冉与莲岸对坐许久,竟是相顾无言。莲岸一直抱着徽儿,时不时低下头去看孩子熟睡的小脸。
终于,莲岸站了起来,宽大的裙裾悉悉索索,云冉正要起身,谁知莲岸将襁褓放在了云冉手中,云冉抱住徽儿,不解地看着莲岸。
莲岸悲戚的双眸一直盯着徽儿看,良久才将目光移到云冉脸上,一滴泪划过腮边,她说道,“都说皇上被擒,生死未卜,石军眼看就要入城,我与皇上只有这一个孩子,万望妹妹替我保全这孩子!”
云冉耸然动容,“莲姐姐,事到如今,我虽无万全之计,但我定会拼上性命,护着徽儿、护着你!”
“不,”莲岸低声而坚决地说,“有你护着徽儿,我就放心了,但我,有我的去处。”
云冉大惊,她意识到了莲岸的决定,“莲姐姐,你不能!”
莲岸看着她笑了,凄美而傲然,“我愿为皇上殉节,为国家殉葬,我绝不能为叛军所辱,累及皇上圣明!”
“那我呢?莲姐姐,那我呢?”云冉泪流满面,一声声问她。
“这宫中,唯有你有一线希望,”莲岸整了整衣饰,对着云冉跪了下来,“多说无益,只求你成全!”
云冉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起莲岸,哭声哽在胸口,紧紧攥着她的手,颤声说,“我,我答应你!”
莲岸点头,最后看了看孩子,决然撒手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建章宫燃起熊熊大火,云冉站在横波殿外,带着徽儿、延意,对着建章宫的的滔天火光,深深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