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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长夜相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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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色的弓身劲力十足,一点点曲起,韧弦如月。
天色如墨。
哨塔上鼓点骤然疾响,马背上的将军将青铜矛尖向下一划,利箭如霾,向着城墙外各自为战的男人们射去!
“拔箭!拔啊!”崖赤着眼眶怒吼道:“用木牌子挡住!”
一片片厚实的木盾像鳞片一样立了起来,新制的木盾毛糙糙地,蜿蜒的盾阵就像巨蛇。第二批人上来了,他们躲在盾牌后面,回收了前面尸体上的青铜箭。
“油火!”这边立刻改了策略,一拨又一拨燃着火的箭射向了敌军。弈国将生产重心从外出采集狩猎转移到农桑畜牧的计划已经有了很大进展,又是在划了大量丛林的外城开战,因此苏冕下令不温不火地打,将损失降到最低。
“走,快走!”崖又开始驱赶着族人,他们已经很习惯这样靠送人头抢装备的日子了,很快撤退了个干净。
于是战场渐渐变回静谧墓地,旭城北门开了个侧边,一小队装甲兵出来清理残局。
这样你来我往的战事进行了三个多月,由夏入秋,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朔盟比起后世的敌对国家来说要好对付得多,因为人们并没有忠君思想的洗脑。这时候的战争,敌方物资和我方相比十分悬殊,人心一散,投奔弈国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最开始接到投奔的敌人的时候,苏冕是震惊的,怀疑的。但是这十余年接触到的远古社会,她又深知这些人是可以相信的——不要说欺骗了,他们甚至相信她就是神女,不开城门迎战是因为神的慈悲。
直到崖被人杀死的信息传来。几场仗打下来,以崖独立闯荡可以成为魁首的智力也知道,事不可为了,他便萌生了投降归顺的想法。消息还没传到弈国,崖就死了。
据说,杀死崖的是一个脸上有奇诡符号的男人,是他平时最信任的人。那个男人杀死崖不说,还收服了崖身边的两个护卫,把崖的尸体烧毁了。按理说就算崖死了也轮不到他掌管朔盟,然而朔盟大大小小九个主要部族,投敌的投敌,分裂的分裂,好多余部都被崖的部族吸收了。到现在,已经是崖的部族一家独大,另外两家小一些的唯崖马首是瞻之余,勾心斗角。
而崖的这批人马由于前身是个流浪部族,领导位置的更替一般都是提前指定的,崖指定的就是这男人和他的两个护卫。这时候的人基本上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有继承权还要互相竞争,所以这两个护卫臣服了这个男人之后,这个男人就成了朔盟新领袖。
新领袖上任雷厉风行,第一条命令就是人肉盾牌。不知道他哪里想来这么报复社会还反人类的法子,竟然令手下把女奴捆在前面一排,走走停停向着大门逼近。
这个法子虽然阴狠,却也最终终结了这胶着的局势。
第一支骑兵为此亮相了。
由于朔盟如今也只得两千不到的人,扣除幼儿和女奴,只是一千左右罢了,苏晓作为统领全军的弈国大帅,果断开始了马背上的杀戮。
哪里敌人少,就如风驰电掣一般点射,杀得差不多了再凑近举刀;哪里敌人密集,就骚扰他们,分散他们;哪里敌人休息了,就点火熏人,搅得不得安生;哪里敌人接近了主城,就勾着他们向主城附近的陷阱去,总之抓住一切机会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
旭城直属军队开始有了伤亡。兵刃既接,刀枪无眼,战术也常常难以奏效。这个时候的战事仍然是以少换多的,仿佛要如前一样逼着敌军一个个投降。
已经来投的大批量敌军,几乎都充了奴,而过多的奴隶按照旧有制度是难以控制的。调整民隶比的同时为了减少本军的伤亡,苏冕加了几条关于奴隶去往与改换制度的细则。
这种细则和社会的阶级性相比,显得更加有人的社会性而非自然性——也就是更人情味了——但其中的双重标准实际上又能让人从种族延续方面得到合理解释。所有三年内表现良好的女肉隶可升为军隶,军隶至少参与十场战斗或表现上佳受到将领赏识则可独立成军户,即便负伤致残也可以通过部族学堂作个小吏。
通俗来说,就是初代家族式公务员。
只是她料不到,就此一法的诱惑竟然令苏眉那个看着乖巧的家奴逃了出去,混进了轻骑分队下属的军隶营。他就算到了苏眉家,地位上也是与寻常肉隶没太大差别的,只是专属了苏眉罢了。奈何苏眉与他朝夕相处,一直都没爱上他,也不曾对他另眼相待。他本就把初次给了苏眉,若不是沦为肉隶,就算配给她作正夫也未尝不可。
那细则后紧跟着的,称若是男肉隶,其中被部族女人付了钱用着的,那便要用五年升为军隶,最后可自行择女子作自己的主,但须在同他有过登册(□□之亲)的女子中选,要是已经有夫,便算作族长赐的令夫。
这种底层流动也提及了苦隶升至肉隶的要求,其中尚为处子的男苦隶须在二十五之前完成成为肉隶需要收集的大量材料,女苦隶则不限年龄。倘若是已经在苦隶营的大龄苦隶则选配生育之后,可通过好的表现和材料收集能力,使其子代直接录入肉隶营。
这么多条款下来,唯独漏了家奴。苏冕并非喜好奴役他人,只是家奴在她印象中是不会因为正当理由离开原家族的,多是压迫过重或者别有所求:平心而论,就远古这样的生活环境,在旭城做个奴隶并非什么苦差事。只要做事勤快些,最多挨点饿,伤亡还比自由的族民低,要是没志气的人说不定还觉得做奴隶比自由族民更好。家奴又是不一样了,比一般的奴隶要好些,如果主人家宠爱,连枷锁也可以除掉,短视的人实在没有出逃的理由。
那男人看着也不像有什么大智慧的,竟然能下这样的狠心,须知军隶毕竟分不到多好的配备,阵亡率也就不低。
这场一边倒的拖沓战争好像一个漫长的夜晚,每个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酣睡。有的人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提心吊胆,惶惶惑惑;有的人只有浅睡,浑身都极不舒服,翻来覆去;有的人入了梦,却不知梦在何处,又有何喜悲之由,只是浑浑噩噩不知所终。
睡不着,醒不来。连对天明的期待都没有,就这样在混沌中陷入昏聩,深渊中翻滚轮回。
这一回不再有来投的敌军了。不知那男人用了什么法门,剩下的残部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没有一人敢提出走的事,中间爆发了一次义变,也被他彻底弹压。
那男人倒是灵活得很,早早就和军隶营的战友们串通一气,遇上谁来查也只是说自己立了功自然回去,吃准了苏冕不会亲自为这样的小事出马。
苏冕也确实很忙,忙的不是这软绵绵的战事,而是弈国的建设。她把这事交给了苏皖和苏宸,再有来报也到不了她这里。
男人别的没做,把人头点得清清楚楚,交上去作了军报。他别无长才,但做人做事都很细心,一来二去,大帅苏晓就先看中了这人,批他做军中的簿子。军簿子不是什么官位,但也是正经的军吏了,如此一来,他自然跳过律法脱了奴籍。
这样一个识数善计的人才不能埋没,家奴离主自立也不能开头,即便这是压迫了家奴、是剥削他们,为了社会稳定也万不能妥协。好在他求的是相伴苏眉,求的是正夫之位,倒可以达成这个愿望之余,完善相关律法了。
苏冕因此又加上一笔:家奴未经主家允许,不得擅自脱奴籍,一旦得脱,便自立主家副族。副族男子三代内采取散配,女子非直系两代亦可,议配姻亲之事概由主家讲定。
男人求仁得仁,左右只求能堂堂正正有个名分,不再能被苏眉随意予人,也没有管身后如何,到底于己无伤。
旭城开始时被朔盟“兵临城下”,即便不曾有什么险峻局势,但也不耐受迫滋味,族人心情怎么也说不上轻松的。其中,苏暮多次请战开门,都被苏冕按了回去,到现在游击骚扰时,苏暮真切见到了本族人一个个死去(战马作为有限资源,嫡亲派系分到为多),战焰便熄了。
苏冕却怕朔盟残部狗急跳墙,在这扫尾阶段,眼皮子跳个不停。
果然就在入冬前的一个月,游击轻骑队的人怎么都找不到朔盟残部了。苏冕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远嫁到本族营地猞城,作个牵制,小女儿和她的小伙伴们整日到处猎兽猎敌,都不必操心。大女儿宅心仁厚,打小就是个学术派,书卷气浓得很,成年后就搬去祭祀们的研究院左近了,也不是容易被盯上的。
这样一想,她的家人不必担心了,只令人们小心些,遇上了可疑的人要及时上报。好像一切都很安全,而她自己却在深夜的哨塔之上,遭遇了一个早有耳闻却未曾谋面的旧敌。
苏冕学了搏击,武力值赤手空拳就算稍逊土著体质,也已经配了青铜剑,学的那点击剑功底也能融会贯通。再者她这十几年丛林生活,实战经验(尤其是杀戮)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咻!”闪电般地一个回身,衣袂带起的破风声附和着她佩剑落地的声音,正要使巧踢剑入手,却被来人逼退。
那男子脸上诡异的符号似墨非墨,冷冷的哑光看上去异常灵异。他步步紧逼着苏冕,一双短刀舞得虎虎生风。
他年纪不轻了,一头乱发说参差不齐还算是夸赞了,那头发简直狗啃了似的,左眉毛连这边上的肉都被烧掉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苏冕当时在哨塔顶,这人自己同她缠斗,还有两个男人一个守在向下的道上,另一个作了门神,正是崖的那左右护卫。
男人占了上风,苏冕左闪右躲都没能腾出手来,好不容易抽出了身上那把军刀,男人却阴阴地瞪着她拿刀的样子。
“你何必这样,”苏冕说,“只是害了跟着你的那些族人罢了。他们跟着我,过得比跟着你好得多。”
她不说还好,这话一出,男人更恨她了,眼神都尖利到扎人了。
苏冕记不起自己何时招惹了他,索性也不和他多说,小步移动,预备伺机传信令人来“救驾”。
哨塔造得如此巍峨,自然也要防个万一,从顶头垂坠到中部的铜铃机关一旦被启动,唯有开了顶头的锁,将那重逾千钧的铜杵旋开才能停下这警钟巨响。
男子虽然不明白这警钟有何具体作用,但他事先也与那两个护卫通好暗号的,见他们遇上下边杀上来的猞族人,他便知成败在此一举,不管不顾地猛攻狠打了。
苏冕情知不能硬碰硬,军刀游走不定,不求一击奏效但求笑到最后。这男子双刀使得极好,不知几次都堪堪一把制住军刀,一把攻向苏冕,每到这时,苏冕就挑开那把刀反向退几步。
眼见到了墙角,她又冲他撒把灰,见他迷住眼睛便扭刀一刺,把他逼退几步。不知那男子究竟与她有多深的仇怨,竟然不屈不挠地以伤换伤反手扎了过去。苏冕侧耳转头,脸上已经被他划了一道血痕,他的小腹也破了点油皮。
哨塔顶楼正中因为苏冕经常睡在这里,布置了一张大床靠在角落,苏冕撑床边一滚,到了另一边,只为拖延些时间。男人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苏冕却不能同他这样不要命,她还有好长的好日子要过呢。
男子擦拭了眼睛,被迷过的眼睛血红血红地,看着有点渗人。他大脚踏床,弓身一跃,苏冕暗叫不妙,就地一滚躲过了他这雷霆一击。男子愤怒已极,右手的刀竟然陷入木板里一时拔不出来。
苏冕趁此良机也不起身,直接匍匐速爬至他脚边用力一挥军刀,男子只有弃刀。
他们从遭遇到这番过招用了也才十分钟不到,那两个护卫双拳难敌四手,想是已经被斗败或支开了。片刻后,听那楼梯间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男子急了,也不管手刃仇人之快,连声唤退到楼口的那个男人:“过来一起杀了这女人!”
苏冕本来也疑思若要速战速决怎么不一起上,但真到对方决定一起上的时候不由得叫苦不迭,却听那放风的男人迟疑着:“她真是神女的话...我...”
“她要真是神女,怎么对付不了我,还躲得这么狼狈?!”那男人又劝道。
苏冕乐了:“我不得对他太狠,是我希望他还能悔改,你要是真的做下错事,我也只能让你们死后入油锅炼狱,永远不得解脱了。”她这是信口一说,把佛教的那套吓唬人的理论搬出来威胁人了。
那男人见放风的同伴真的被哄住,脚步声也听得越来越近,就放弃了劝说,自己扑将上来:“去死吧!”
他之前和苏冕你来我往地交手,不敢小看苏冕的作战能力,就真真正正拿出遇到林间大型凶兽的搏命架势来了。苏冕见到他这样子恍惚想起第一次猎豹的时候那个抱着豹子不放松的族人,那是彻底的壮烈,哪怕死了,也要对方留下血淋淋的代价!
她干脆也不退让,诡笑着伸出左手假作又要撒灰,当他下意识迟滞的那一刻双手一抛一换,左手把住军刀就往他面门刺去。
手上使着这样的小技巧的时候,她右脚轻移,向后一并,扭腕下移,折腰避开了他迅猛的攻势。这完全是灵机一动的变招,再加上男人双刀失了一把,那一往无回的效果就大打折扣。况且他专注进攻,防线就没有那么严密虽然及时偏头,但耳朵却被削下大半,苏冕的后招顺着胸腔中间一直到腹部才被他打住,算是小胜一筹。
那男人反应过来,左手握刀就往尚未完全立正的小蛮腰刺去。他用的刀和苏冕的军刀有几分相像,都是短兵器,敏而险。
苏冕稍稍弓腰,腹部再添上了一道浅浅的刀痕。
就在这时候,支援的人已经遇上了门口的男人,苏冕暗喜,大退几步又是一个换手。男人显然也听到门口的动静了,他绝望之下,竟然一个箭步直接朝苏冕冲了过来!
苏冕根本来不及完全闪躲开,就在他动手的那一刻,登塔的人已经制服了门口的男人,奔进了房间!
男人和苏冕扭作一团,他只是在苏冕身上不断扎着,毫无章法。
带头的是苏狼,一贯简单粗暴直奔根源,见这情景立刻上去抓住男人的左手,用力砍了下来。
好不容易把两人分开,苏冕身上已经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处伤口,来不及吩咐苏狼怎么处置这个男人,只有让她们先把这些男人都不论死活分开关起,待她稳定好伤势再行发落。
其实旭城里虽然以后进的族人居多,但每座城都有相当一部分是本族带过来的人,比如苏眉苏皖就是原来的伪族人转到本族的本族人。事隔十多年,很多人已经认不出这个男人了,但苏眉却恨声道:“就是这个妖物,误了伪族,杀了神兽!”
原来那次杀男族长放火烧屋,毕竟他一个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所以没有仔细去探察,着急就上路了。他闷在屋子里听了些只言片语,自己逃了出来,脸上却被烧了些皮。这时候的人还是很讲究肢体的完整的,他忍痛用燃料把烧到的地方平整地熨成了图案,一路追踪,才知道了苏冕是背后的“主谋”。
这十来年他辗转几个流浪部族,听说崖的部族有争霸的意图,便自请入了族。后来的朔盟,实际上就是他辅佐崖指挥,一步步形成的。后来事不可为,他就拼最后一把,自己带了死忠的几个族人上来行刺,最后没能成功反而被擒,还断了一只手。
对于这样危险的敌人,苏冕何止忌惮,当即就把他交给了研究院,说是此人被凶兽附身回不了魂,以后有什么方子要在人身上试验,大可以施在他的身上确定药性。
那两个护卫脑筋死,有一个在当时打斗控制不住就地格杀了。倒是那个以为苏冕是真正神女的守门男人,秉性本来也不坏,苏冕就对他宣告了一番“教义”,说是悯他虽然误入歧途而且是行刺神女的从犯,但看在他心诚向神,就从轻处罚,归入肉隶营了。
剩下的那些朔盟残部,大多没有参与这次行动,不过为了和他作对比,苏冕将他们都归进了苦隶营。
至此,大势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