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城霏嫣》黑刺玫

6、报李之时

　　沈曦的生辰眼看就要近了，沈府上下都在质疑沈老爷是否能赶得及回来之时，老爷的专属的轿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车头的等瞬间照亮了沈府的大门。

　　李管家立刻拿着一件披肩上来替=沈闵富披上，并嘱咐身后的人去安置老爷的行李。

　　“老爷一路可还顺利，需要我吩咐人给你准备夜宵么？”李总管落后沈闵富一步，在一旁微微躬着身细心地询问。平日里老爷回来前总会先派人捎来口讯，像今日这样大晚上回来还是头一回，他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晚饭我已经用过，不必麻烦。我离开的这些日子，府上可好？”沈闵富将头上的宽檐礼帽脱下来递给李管家，一边问着以往归来时必问的话。

　　“府上一切安好。大姨太还是一如既往每日去佛堂念佛，二姨最近总是约了其他太太去打麻将或是听戏。大少爷忙着毕业画展，大小姐最近在茶庄帮忙，二小组白天上课，得了空会和同学们结伴出去玩。”

　　“恩。”沈闵富听了李总管的话后，甚为满意地点点头。此次出门除了谈成了一笔茶叶的大宗生意之外，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年底新一届工部局的华董选举在即，自己此番出去也是画了重金打通了好些关节。

　　他眉头一思索，抚了抚胸口，那里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伤口，只要一想到一个人自己的胸口就如涨起了仇恨之潮，恨不得将那人卷入深海，使其再也不见天日。

　　“你去把大小姐秘密地叫到我书房，切记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李总管虽然不知为何事，这么晚了还要去惊扰已经歇下了的大小姐，但是看老爷的表情颇为凝重，不得不立刻起身，谨慎前往。

　　凉嫣穿好衣服后，一刻不敢怠慢，前往书房。虽是夏天，半夜的风还是从颈脖出灌了进去，她紧了紧披肩的围巾，轻轻地敲门。三下，“父亲，是嫣儿。”

　　“进来吧。”

　　门推开的一瞬间，风从外头涌了进来，吹着沈老爷的袍子衣角漂浮，凉嫣立刻将门掩上。

　　沈闵富背对着凉嫣，站在雕着花的红木窗前，手交叠在身后。微微打开的窗子，月色从外头流了进来，照在他半头华发上，将他本身的慈眉善目更衬得更为和蔼，他转过头来，有些混沌了的眼睛染上一丝笑意，这俨然是一个慈父的样子。

　　“父亲这么晚让嫣儿来，是有什么重要事情么？”凉嫣微微一笑。

　　沈闵富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走到摆设了许多明清时期的瓷器的书架前坐下，手中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坐，不要太拘谨了。”

　　凉嫣点头，在书案前就座了下来。

　　“嫣儿，你和霏霏来家中多少年了？”沈闵富食指上的翡翠玉环无意擦过桌面，声音有些尖锐。

　　“十年了。”

　　“这十年来，你在府中呆得可好？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沈闵富又问，语气淡然，似乎是闲话家常。

　　“很好，没有任何不满意。父亲将嫣儿和霏霏都视如己出，吃穿用度上无一不和曦弟一样。”

　　“你二姨娘素来有些刁钻，你对她可有怨言？”沈闵富同府上其他人一样疼爱霏霏，可心中却更为欣赏凉霏。

　　那一年，水旱。他会沽城的途中，一路上都是到处流窜的难民。谈成了生意的他，心中有不忍于是买下了三大框的馒头给沿途的难民。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去抢包子。她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一样的脏兮兮，一样地渴望着包子。但是让他惊讶的并非她将要抢她手中包子的一个男人咬了，踹了他一脚，也并非她将拼命护在怀里的包子给了自己的妹妹，而是她跑到他所在的马上前跪下，请求他带上自己和妹妹。那一双充满坚韧和决绝的眼睛以及对自己怀里妹妹的呵护，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会是他未来计谋里最大胜算的棋子。

　　“二姨娘始终是父亲的姨娘，纵使有难以入耳的话，凉嫣也会因为敬重父亲而听而不闻。”沈府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二姨娘也不过是说话难听了点，实际上也没有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而且这一路走来，都有曦弟和霏霏相伴。欢乐终究是比较多的。

　　“我就知道你乖巧。”沈闵富欣赏地点了点头，随后露出严肃的神态，“这些年，我是真心地对待你和霏霏。本来这件事情不该让你知道，作为父亲的哪有希望自己孩子担忧呢？可是眼下关系到我们整个沈府，为父不得不有求于你啊，嫣儿！”

　　沈闵富一边叹息，一边拿眼睛去观察凉嫣的表情，果然凉嫣的眉头拧在一起，忧虑的口吻问他，“父亲，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可还记得当年马车前你说的话？”

　　“嫣儿自然记得。当年求您收留我们的时候，我说过他日若需要嫣儿的时候，就是死也绝不犹豫。”如今想起当时的自己，凉嫣方觉这些年的自己在沈府的庇护下，吃穿用度都不用愁，免于颠沛流离之苦，自己答应父母亲要照顾好霏霏的诺言，也因为沈老爷的爱护，而做到了。脑力回想的种种，实在是承了沈老爷的恩。

　　“我且与你说一事，是桩成年往事了。可却与眼下迫在眉睫的事情相关。”沈闵富站了起来，踱步在月色之前，窗外的蝉鸣声声，他的眉头有了挥之不去的山林壑石。

　　“那是发生在民国还未成立的时候。你读过书也知道，百日维新的事，九八年迫于太后的逮捕，我从帝都一路逃亡南下。多年饱读诗书却碍于雄心壮志的仕途，未能走访大好河山的我，终于决定来瑶水这儿，为了避难也为饱览瑶水之美。在望城，我从一个地痞之人手下救下一个人，并与他结成手足。我们两发誓要在这乱世中相对繁华而安宁的一隅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因缘和合，我们救了望城柳家的柳老爷。”

　　“望城四大家族的柳家？”

　　“恩，二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柳家逐渐败落了下去，不如往日显赫，却在当今商界上还是颇具影响力。当年其实只有三大家族，而柳家以财富著称。我们有幸跟在柳老爷的手下做事。我那兄弟祖上也是经商的，颇有经商的头脑，因为父亲去世，被二娘勾结当地官员谋夺了家产赶了出来。柳老爷欣赏他的聪明才智，让他跟在身边管理银行。而我，因为文人出身，而派去给柳家千金指导其琴棋书画。”

　　“宗祠里一直供养着你大娘的长生碑，过去我一直严禁府里人非议，而今嫣儿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说道这儿的时候，凉嫣明显的感受到沈闵富言语中的梗塞。

　　“……柳家小姐？”

　　“是的。当年我们两个志趣相投，互生钦慕之意。奈何柳老爷看重我的兄弟，认为他的机智足以在其小儿子还没有长大前，能协助他打理好他的生意。于是棒打鸳鸯，将颜贞许配给他。可是柳老爷断断想不到那个时候我们因为忍不住爱慕之意，已经欢好了。颜贞为了不辜负父亲之意，含泪嫁了。我本心灰意冷，打算离开柳家之时，却传出颜贞怀孕的消息。颜贞死都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就在我鼓起勇气要带走颜贞的时候，然而，赶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的孩子已经被一碗堕胎药残害。我与那人坦白，并允诺此生再也不回望城，请他善待颜贞。至此，我隐姓埋名在沽城发展自己的事业，幻想着有一日有了身家和地位，就能和颜贞重逢。谁知才第二年，就传来他娶了冷家的冷卿卿。几个月后，颜贞死于难产。”

　　沈闵富的手扶着胸口，眼里有了晃荡的泪珠，语言间是揭开往事的伤痛，就差捶胸顿足了。他的手掌落在桌上，玉环瞬间发出哀嚎的声音。

　　“那人是？”

　　“望城殷家的殷老爷，殷昊。”

　　“果然是他。”殷家是当今的四大家族之一，最晚崛起，却最不能小觑。而今他们家的地位在望沽租界里是他人望尘莫及的。

　　“这些年，虽然望沽租界相对繁荣安定，但是外界的战乱却一直从南到北不断，随时随地就有可能毁了这个天堂。上头有意开发商业中心外，还打算拓建几个大型仓库作为军需品储物区，以备不时之需。而规划区所涉及的地厂必须全部强行拆除！”

　　“今年年底，就是新一任工部局的华董选举了。我听闻殷昊的选址中，牵涉到我们沈家的好几处房产！若纯粹只是房子，没了可以重新购地再建，可是那些茶庄、绸缎庄都是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如果为父能单选新一任的华董，就可以另选其他地方建立军需物品储备处。不仅能保证我们沈家的家业，保证我沈闵富的员工免于离乱，还能让我们沈家更为显赫！”

　　“那么父亲希望我做什么呢？”这些事情咋听之下似乎和自己没有关系 ，但是沈闵富将成年往事都说于她听，又选了这样一个时刻，虽然凉嫣不觉得自己有扭转乾坤之力，但父亲必定是考虑到自己能为此事出力。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书房。沈闵富深深地长叹，“我知你素来心疼你曦弟和霏霏。曦弟对霏霏的好，整个沈府都知道的。可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呀！如果嫣儿你能帮助我一臂之力，他日，且别说我会替霏霏从新找个父亲，让她名正言顺地嫁给曦儿，促成一桩美事。就是找不到，方天下之大谬，我也定会为霏霏做主到底。”

　　凉嫣的心砰砰直跳后，又瞬间跌落了冰冷的湖中，没有任何暖意，连带着她的唇，像凋敝的花瓣一样，失了血色。

　　沈闵富拦着她的肩膀，“这么多年来，霏霏能无忧无虑地成长，都是嫣儿你的关爱。你也希望霏霏和曦弟能幸福吧？作为父亲的在外操心事业就是为了能给妻儿一个安宁的家啊！嫣儿，自小你就聪慧过人，又善解人意！你一定明白为夫的苦心吧！”

　　沈闵富怎会看不出凉嫣对沈曦的心意，但是若不掐断这段感情，怎能成就他的计谋？而且他的儿子自小就偏爱霏霏。可巧凉嫣又疼爱霏霏，必然会同意牺牲一人，保全三人的。

　　“……嫣儿说过的话，就不可能反悔。但愿他日，父亲能为曦弟和霏霏办一个风光的婚礼。”

　　若说她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成为沈曦的妻子，那是假的。一直以来，她的心都是苦的，比莲心还苦。她一直没有勇气问霏霏是否喜欢沈曦，因为她知道沈曦喜欢霏霏。若是他们是两情相悦，那么她就完全没有期许了。她一直默默地付出，希望有一天沈曦能对自己好一点，能喜欢自己一点，那么自己就有勇气将这份爱慕的心公诸于世。

　　如今这样挺好，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跳出这样挣扎的苦海了。

　　离开书房的时候，外面的风又起了几分，直直扑面而来。经过沈曦的院子时，她看着里头一片幽暗，心中顿觉轻松几分。

　　有些情感活在黑暗里，也该在黑暗中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