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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抓抓抓抓鱼 ...

  •   一

      沉木树梢上冬雪皑皑,映衬地屋檐红灯,凭空自有一抹娇俏之色。

      此处本是王府一隅的荒废之地,秋去冬来,倒叫世子勤勤恳恳地收拾出几分悠然气息。然而院落里的冬日景色美了,王妃便也有了说辞,时常去亭中小坐。

      这一日暖光初显,落雪渐歇,王妃命人温了壶酒,携了几盏茶食,又去和世子活络感情。奈何她身边的小世子正垫高脚尖,趴在围栏上向下看得津津有味,并未搭理她。

      亭台之下,连带着半座小院,其实尽是一方池水。池面的薄冰每日一清,此刻水波柔柔,无数尾鲜色灼灼的锦鲤正欢畅穿梭其中。

      王妃百无聊赖,借着手帕遮掩,悄悄打了个呵欠。而世子却是聚精会神,他似乎是盯住了某一尾锦鲤,视线随着它不停地游来游去。直至那锦鲤一股脑钻进了亭台深处,被石头遮挡了严实,看不着了。世子犹不死心,大力倾斜着身子,执着地试图寻找它的身影。

      终于脚下一滑,世子翻身跌入水中。

      “扑通”一朵寒冰的水花谢后,世子的绸缎锦袄全然湿了透。

      腊月严冬,世子落水染上风寒,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待他大病初愈,又被怒火中烧的王爷揪着暴揍,抽断了一根藤条。

      王妃愧疚自责,守在儿子床榻边上哭啼。假意捻袖拭泪,她就见自家儿子眸子盯住某处,时不时眨一眨眼,动上一动。

      “在看什么?”

      世子没言语。

      于是王妃便是知晓,估摸着他又是在瞧那锦鲤。就不知隔着屋墙,又隔着两处院子,那鱼又深潜在水中,这小子究竟是怎么看到的。

      旁人看不到,世子却是看得清楚。

      从某一时起,他目光所及之处,总是有一枚赤色灼灼的箭头,极是醒目。厚重墙壁和拥挤人潮遮挡不住,也和距离远近无关。只要世子环顾自身四方,便总能发现箭头的所在,假装也是忽略不了的。

      后来世子循着那箭头的方位走,来到府中一处荒废的庭院。视线顺着箭头向下的指示一瞧,有一尾赤白相缠的锦鲤正在水中游得畅快。

      世子往水中丢一点白面馒头,锦鲤得到了来自口粮的召唤,霎时便停在了世子的身前,秀了一个潇洒的甩尾。世子绕去池水的另一侧,又丢了一块馒头。锦鲤穿行如梭,行动亦是迅捷,转瞬间又游到了世子身前。

      世子看一眼锦鲤头顶高悬着的赤色箭头,又向下看一眼赤白相缠的锦鲤,又迈着步子跑去原来的地方,又往池子里丢白面馒头。

      这次终于让世子瞧出不同来了,因为那锦鲤高傲地拒绝了他。它估摸着是弄明白了,世子是在拿它寻开心。锦鲤气哼哼地甩着尾巴、拨着水花,游进了亭台下,留犹自兴奋不已的世子一人待在池边。

      二

      隽游自小活得平淡寡然,她惯来低眉敛目,于人群之中很是不起眼。然而某一日,她蹬一蹬腿,突然听得身后“啪啪”两声水花响。

      隽游扭头——她发觉自个不能扭头了。沿着池底游了一遭,隽游心中叫苦不迭。总不能因着名字里有个“游”字,便叫她一个人变成了一尾锦鲤吧。

      世人皆言鱼的记忆只有短短一瞬,可隽游却分明记得清楚,自打某一日院落中迎来了小世子,他就坚持不懈地举着渔网要捞她。

      从不假借他人之手的世子捞不到隽游,便命令家仆呼啦啦又往池水中倾倒了许多锦鲤。

      隽游思忖着水中锦鲤不再只是自己单独一尾,便放宽了心,从漆黑的亭台之下游出来,尽管混在数量繁多的鱼群里吃口粮,甩尾巴,打水花。然而也不知是世子天资过人、入目不忘,还是她厄运缠身、倒霉透顶,反正网子入水的地方依旧是次次精准地对准她。小世子艰难操控着比他身高长出许多的竹竿网,憋得俊脸通红,鼻尖冒汗。

      隽游在水中灵活地闪避,偶尔有闲心,还会戏弄世子一把。

      入夏后,世子时常端坐在柳树荫下,伴着蝉鸣,艰难地诵读佶屈聱牙的圣贤书。隽游在清凉碧水中游得乏了,便缓缓停靠在池畔浅水处。

      透过薄纱般的水面去看,锦鲤那通透赤色的鱼鳞宛如闪烁着的璀璨宝石。隽游在心中默算着时间,果不其然那磕巴的读书声顿了一瞬,下一刻,一个渔网从天而降。隽游熟门熟路地蹭一蹭身下的鹅卵石,一个回转便重新潜入水中。用力游了两下,隽游坏心眼地回头,果然就见世子头顶着火辣艳阳,又拖拉着长长的竹竿回树荫下面去了。

      世子勤勤恳恳捞了三年,隽游都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捞出感情来了。此次小世子落水,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母妃在身侧,他自是不敢不成体统地举着渔网,因此只能眼巴巴地瞧她。而她游哪里不好,怎么偏偏往亭台下黑咕隆咚的地方去呢。

      这下倒好,不但连累小世子落水染病,王爷怒极,斥责世子玩物丧志,连带着命人将这方池子给填了平。

      滔天的泥土倾倒而下,隽游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自打后院没了池子,没了锦鲤,世子果真专心致志念起书。他本就天资聪颖,又勤学刻苦,随着年岁的增长,学识见闻涨进,连朝堂中鼎鼎盛名的吕相见之也夸赞不绝。

      吕相意有所指,道:“得此一子,王爷真真是有福气。”

      而三王爷气定神闲地一笑:“吕相谬赞了。”

      世子神色淡淡,安静地站在父王的身侧。然而某一瞬间,他似乎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惊讶到忘记掩饰,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这一日,世子告假,策马跑出凤京城。城外十里春草花娇,世子小心翼翼弯着身地仔细辨认,终于揪住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他徒手把草挖了出来,紧紧攥在手中。

      晃一晃,那草缓缓地摇了两个圈。

      再晃一晃,只见那草又慢吞吞摇了两个圈,不动了。

      世子徐徐笑开:“前后两次我所用的力道轻重不同,你怎么都是摇两圈。再者,这世间怕是也没有会打着圆圈摇晃的花草吧。”

      世子断定手中的狗尾巴草是有灵性的,因为它的头顶也悬着那赤色的向下箭头。

      他身处皇宫,隔着道道宫墙与半座凤京城,赤色灼灼的箭头始一出现,他立刻就瞧了个正着。

      世子在自个的院落开辟出一方花圃,不但种下狗尾巴草,还栽了牡丹、月季等富贵花掩人耳目。

      一到深夜,悄无人息之时,世子便蹲在花丛中嘀嘀咕咕。

      牡丹花开得艳糜,繁复的娇嫩花瓣随夜风轻轻触碰着狗尾巴草。世子面无表情地掐掉那花,连带着把外伸的花枝也折了断。

      四

      隽游每日无所事事,便开始苦思冥想,试图参悟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她名唤隽游,现处凤京城的三王爷府中,因着某种机缘巧合,她从人变作锦鲤、再变成了一株狗尾巴草。纵然她变来变去,可世子究竟是如何发现并捉住她的呢。

      隽游费尽心神,用脑过度,头顶绵密的纤毛都变色了。

      哦,不,变色乃是因为秋风萧瑟。

      凛冬将至,连朝堂之上也要变天。

      当今圣上年岁已高,却是膝下无子。两个亲缘胞弟虽分了封地,但人一直留守于凤京城。二王爷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手拥暗兵,一直存有谋逆之心;三王爷行事低调,在民间威望甚高,贤名远播;吕相官居高位,吕氏子弟遍布各大重岗要职……

      夜深露重时,隽游就听世子这般这般给她论断朝中之事。

      诡计一个连一个,阴谋一环扣一环……隽游觉得普天之下简直是没有一个好人了。

      世子说,他也不是个好人,但他并立三根手指起誓说,他一定会对她好。世子嘱咐隽游务必要勤加修炼,待她能够化出人形,便只管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

      隽游白天里直挺挺地站着,假装自己是一株单纯的狗尾巴草。晚间子时,还要被迫陪着世子沉思如何应对朝堂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

      终于有一夜,世子就看见眼前原本笔直站立着的小草,跟睡着了似得,慢吞吞地歪倒了。世子赶紧双手去托,那狗尾巴草便就这么软趴趴地摊在了他的手掌心中。

      世子悄声笑她:“我看过许多话本册子,都说世间万物,即便是水也是要往高处流。可你先前还是锦鲤,这次变成狗尾巴草,怎么越活越倒退了?”

      闻言,隽游迷迷糊糊回想起这几年惨无“人”道的鱼草日子,一个激灵直起身,禁不住心中火起。她气急,当即从狗尾巴草里跳了出来,要和敢于讲真话的世子扭打作一团。

      嗯?

      跳出来?

      隽游趴在世子的身上,一脸震惊。世子却是坦然含笑:“看来我这些日子尽心尽力的栽培还是有用的,瞧你这么快就成精了。”

      五

      不过,隽游有了“人身”,才明白什么叫做没有人身自由。

      她一日三餐便就呆在王府的后院里,每日躺在屋门前的美人榻上晒太阳。到了傍晚,忙碌了一天的世子回来,偶尔会大发慈悲,带着她去街区市集转上一圈。

      适逢佳节,沿街摊贩甚多,路上游人如织。隽游到处看,胡乱地跑,不一会儿蹿没了踪迹。而世子闲庭信步,竟也不在意。

      躲在狭窄小巷间隙里的隽游,隔着如潮的人流远远望世子一眼,心道:山高水长,咱们就此别过。

      可是东躲西藏地跑了没几条街,隽游就被人勾住了衣领。世子的手指漫不经心摩挲着隽游脖颈处白嫩嫩的一块软肉,问:“玩尽兴了?那便回去罢。”

      隽游挣扎无用。

      隽游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世子的所有物。她试图和世子讲道理,她明明白白地喊世子的名字:“赵蓬永,你可不能这样。”拘着她,困着她。

      世子坦然道:“其实自打年幼,我便瞧得见你。有时你是一尾普普通通的锦鲤,有时你又是一个衣着艳丽的小姑娘。”

      隽游诧异,她竟然不晓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还有变回人身的时候。

      “当时我就在想,你可真是与众不同。合着这普天之下的宝贝都应该是我的,所以——你也是我的。”

      隽游蹙着细眉,努力理解世子话中的复杂逻辑。想了又想,她竟羞得老脸一红。这莫非是变了花样地在夸她是宝贝吗?

      王爷又呵斥世子不务正业,贪恋儿女私情。

      世子不急不缓地抿口茶,道:“我年岁也不小了,考虑自个儿的终身大事也不可以?”

      “你将来可是要助我荣登……”王爷谨慎地吞下了尾端的词,现在还不能说。

      世子冰冰凉凉地视线落在三王爷身上,开口,无声无息地补充完整了后几个字。然而他却是在心中冷笑。

      六

      世子的密谋大业,计划正一步一步稳妥地部署中。

      影卫回禀世子的问话,语毕,却见世子正遥望窗外,不知在思考什么。

      候了片刻,影卫就听世子又问他:“隽游今日可有出门去?”

      影卫一愣,念及先前隽游眼巴巴的恳求,便私心为她打掩护道:“未曾。”

      “嗯。”世子眼眸微眯,待他从窗外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眼前半跪于地的下属时,眸子里隐隐藏了杀意。

      回头,世子又去折腾隽游,照样问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隽游不明所以:“没什么。”

      “再想想。”

      隽游一听,心道坏了。这世子不知为何,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一点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隽游赶紧主动坦白,她不过就是跑去隔壁人家的梨树上摘了几个果子。又恭敬地双手将果子奉上,求世子大发慈悲,放她一条生路。

      讨好之言说了又说,隽游灵光一闪,突然顿悟了一件事:她又没亏欠世子什么,那她为什么要怕他?

      如此一想,隽游顿觉身高八尺有余,简直是要顶天立地了。她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横道:“我去何处,与你何干?”

      世子道:“晚膳还想不想吃了?”

      隽游一拍桌子:“给我来两个白面馒头,权当鱼粮;再给姑娘我来盘黑土,黑白混搭着吃。”

      然后隽游被世子弹了额头。怂包隽游地捂着脑门,软声软气地又试图同世子打商量:“你总不能这样一直关着我。”

      世子无奈地揉揉她额头泛红的地方,终于妥协:“现今尚不太平……”

      隽游摸杆上爬,趁机又问:他为何总是能发现她的小动作?

      世子愣了愣,扭过头去,拒绝言语,而他的耳朵尖却是实诚,红了个通透。

      隔日,隽游发觉那一直躲在暗处保护她的影卫换了一个。新来之人面无表情,眼神也是又木又麻。同他说了半天体己话,他只斩钉截铁地回了她六字箴言:“还望姑娘自重。”

      隽游用脚趾头想了想,觉得世子真真是又醋又酸。

      七

      世子说现今不太平,那便是极其的不太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便有一群黑衣人持刀跳进了三王爷府,锋利的刀刃直冲隽游而去。

      隽游反应不迭,所幸世子明里暗里派去保护她的侍卫个个身手不凡,与黑衣人斗缠几十个回合后,逐渐占据了上风。

      眼前的场面混乱不堪,躲在树下的隽游心中思忖,到底要不要浑水摸鱼,偷偷离开。自此远离凤京城,做个闲云野鹤,也是悠然自得的一生。

      隽游心中还在犹豫,脚下却是生风,一溜烟儿跑得飞快,眨眼间就奔出了院落。

      从后院一口气跑到前庭,绕过扫地的杂事,隽游回忆着往昔一点一滴勘探过的地形,摸索到了昔日那处荒废的院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隽游得意地挑眉,她藏身此处,到时候任由赵蓬永翻遍整个凤京城,也定是寻不见她的。

      只是没等隽游开心一小会儿,就听见不远处一声嘶吼:“看你哪里逃!”

      不喊还好,这一道平地惊雷地喝声,吓得隽游条件反射拔腿就跑——然后她一头撞到了庭院里安置的假山上。

      头晕目眩之际,隽游就见来人不是别的,正是那个眼神又木又麻的影卫。

      失策失策,她没倒在黑衣人的刀下,反倒被自己人吓了个六神无主,一头撞山。

      影卫没有接到命令,不敢过于接近隽游。

      他唯有看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隽游,再警惕地打量四周,再看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隽游,再警惕地打量四周……就这般来回看着看着,一个眨眼间,隽游消失了。

      另一边,仕途平步青云,晋升为吏部侍郎的世子下朝之后也匆匆往回赶。方才他就见那赤色箭头毫无章法地跑来窜去,然后突然静止不动了。

      世子去了那所荒废的庭院,这里还是他第一次见隽游的地方。世子照例顺着箭头的方向去看:影卫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光秃秃的假山旁边。那假山原本与水池相得益彰,自成一派佳境。奈何天有不测,水池被王爷下令填平,假山没了活水,时日久了便连草也不长了。

      世子一抬头,发觉那箭头就高悬在假山的山尖尖上。

      再看假山,世子的视线也禁不住诡异起来。

      八

      不止世子,隽游都觉得没办法直视自己了。莫不是真如他所言,自己越活越倒退了?

      日升月落,清晨鸟鸣,一动不动一整晚的隽游决定放弃思考,就这样承认自己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山。

      然而世子并没有放弃,世子负手而立,身姿傲然,与假山面对面。

      隽游分神注意到他今个穿了件银纹绣边的墨兰袍子,更是衬地他玉质金相,贵气非凡。

      世子沉吟道:“先前你突然从草中脱离出人身,莫不是因着我使了激将法?”

      隽游不由也回想起来她当时不甘和愤怒的心情,认为世子所言甚是有道理。

      拜托、拜托好世子,绝世聪明的赵蓬永,请务必再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刺激她!

      可世子又自我否定:“此计不可再用。”

      为何?

      “我……”世子低喃,“果然无法再说些让你伤心之言。”

      隽游又觉得自己老脸一红。她后知后觉地庆幸,还好自己现在是座不能动的假山,不然对着难得羞赧的世子,一个狼扑是绝对免不了的。

      可隽游并没有庆幸多久,因为她就眼睁睁地看见从自己的指缝里——也就是假山缝隙中,凭空冒出了一支花。那花始是一个娇嫩花苞,渐渐的,微风一吹花瓣一动,花朵一层层绽放开来,出落得娇丽又美艳。与此同时,大红花的花枝也越伸越长,最后竟颤巍巍地伸到了世子的面前。

      世子惊讶地接过那花,多余的花枝便悄然消失了。

      世子满意地看着假山笑:“多谢你也欢喜我。”

      隽游拒绝回答世子,隽游只想羞耻地捂住脸。可她不能动,她已经是假山了。所以隽游只好故作自然地站直了身体,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世子踮起脚,唇瓣轻轻触碰了他力所能及的假山最高处,柔声宽慰她:“莫慌,我定会救你出来。”

      隽游矜持地一动不动。

      可世子却发现面前假山的碎石缝隙中,慢悠悠生长出许多细小的嫩草,随风欢快的摇摆。

      隽游坚信世子会“救出”自己,因为世子可能真的会什么法术。他不但能一眼发现她的所在,还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刚刚,他就精准无误地亲吻了她的唇角。

      九

      世子尝试着利用隽游欢喜之物来吸引她。

      奈何美酒佳酿,珍稀佳肴流水席般来去了三日,隽游看得到吃不着,伤心地简直要变形,光秃秃的假山已然簌簌剥落土灰了。

      世子苦苦思索,隽游除了吃,可还有什么别的喜好。想来想去,世子蓦地幽怨地剜了隽游一眼,气哼哼地一甩袖,走了。

      隽游望天望地,不明所以。

      隔日,不远处的亭台中传出一阵妙曼琴音。

      隽游凝神去看,就见有一墨发白衣的公子俯首弄琴。那公子生得可谓是芝兰玉树,他素手如莲,抚琴之音也是悠扬清越,莲生莲香,绕丝缱绻。

      锦柳街千金难邀的琴公子亲自抚曲,这事倘若是搁在往日,纵然隽游还是一尾赤白相缠的锦鲤,她也是敢大胆应了这美意的。奈何隽游现今是一座动弹不得的假山,她的心思飘不去琴公子的身上,只因世子潜在院落一隅的花荫里,正面无表情地盯紧她。

      隽游被那斩金截玉的阴冷视线刮得心肝乱颤,恨不得立即跳出来向世子坦诚真心。

      世子想利用琴公子引她出来,却又怨她为人好喜佳色,见异思迁。其实她哪是欢喜琴公子,她只是单纯觉得琴公子的《流水》一弹真绝调,朱弦三叹尚有余音未消。

      又或者说,相较于音痴的王府世子,但凡会拨点琴吹段曲儿的人,艺法都称得上的精湛。

      大概世子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无趣,不消几日,便没了踪迹。

      又是一场绵绵春雨,淅淅沥沥地将琴公子困在荒亭中。曲罢,公子指落琴弦之上,敛眉低叹。复又奏起一阕哀婉凄恻的《冽天河》。天蒙蒙灰,调子也凉,隽游听得心中湿漉漉的难过。

      有琴童手执纸伞,匆匆赶来。

      琴童笑嘻嘻地替琴公子围了披肩,道:“公子可是又在想那闵姑娘?”

      琴公子抿了唇,难堪似得别开脸。

      琴童又笑:“公子明明心仪闵姑娘,何故每次她来,都要说些伤人心的话。”

      将琴仔细收好,琴公子抱于怀中,眸子垂垂,并不搭理琴童。然而走了一步,他终是败下阵来,咬牙切齿道:“往日我心系于她,虽无拳脚功夫傍身,却也痴痴追着她天南海北的行侠仗义。三年一场虚空梦,比之别人,她并未多瞧我一眼。而今因着有事相求,反倒开始勤勤恳恳、体贴对人。她当初于我不曾假以辞色,我又为何笑脸迎她!”

      “那公子对她可还是……”

      “她所托事艰,我也依言办妥,”琴公子提袖掩眸,惨然而笑:“皇伏珠、麟璃金都给了她,她又说要亲自送去樊城。樊城距此左右不过两日光景。你倒说说,她为何还未回来?”

      琴公子说得凄切,隽游听着也凭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哀。她也想念赵蓬永了,她也想问问,往日里每天都要来见她,为何现在却没了踪影?

      雨落得狠戾,敲在石头上,溅起莹白的水花。

      琴公子踏入雨幕,琴童赶忙撑起伞,又被琴公子失意地拂去。

      “你、你、你……”琴童焦急,随琴公子入了雨,面上的装扮一点点被洗去,露出原本白皙靓丽的面容。

      琴公子乍然听见身边人的语调变得熟悉,始是一愣,继而捡了伞,连忙为其撑上。他身上湿了透,白衫染上泥泞,却尽力挑出袖里干洁之处,为眼前的女子擦净面颊。

      两人互诉衷肠,自是柔情,携手走了远。徒留隽游一个,孤零零呆在漫天骤雨之中,更添悲凉。

      说好的同病相怜,可琴公子却突然脱了单。

      隽游失魂落魄地想:既然世子不来见她,那她便去见世子吧。心念一动,隽游竟从假山中脱离了出来。

      雨幕厚重,隽游被敲地睁不开眼。一手遮雨,脚下踩出沸腾的水花,她躲进亭中。

      然而一抬眸,又见有人执伞快步赶来。

      那人行色匆匆,停在假山旁,垫着脚把伞撑到了假山顶头。

      隽游喊了两声,世子没有听见,隽游只好又一头扎进暴雨里。冰冷的雨在她脸上胡乱地拍,隽游一点点靠近世子,也弄不清自己心中是苦是甜。

      待她终于揪住世子的衣袖,却见世子面色惨白,胸口是大片大片晕染的血花。

      九

      世子的法子果真奏效。能入隽游心的,无非是美食与美人。

      然而眼见琴公子当真“唤出”隽游,世子胸中还是禁不住醋意滔天,咯出两口陈年酸血。

      隽游搀着强支病体的世子回屋,一路心疼不已:“几日不见,你怎么伤成了这样?”

      世子虚咳一声,别扭道:“一时不慎,被人捅了刀,没伤到要害。”

      隽游便当真放下心来:“那就好。”

      世子梗了一下,又是气不顺,连咳了好几声。

      隽游只得宽慰他:“是吕相动得手?那日要来杀我的,也是他派的人?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是吕相,”世子面无表情:“要杀你的,是我娘。要我性命的,是我爹。”

      这——这就十分尴尬了。隽游讪讪,提袖为世子沏了杯温茶。

      茶水泛了凉,但赵蓬永还是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前些日子,皇上病重,有意让位于二王爷。吕相按耐不住,逼宫篡位,终被二王爷潜藏暗处的精兵尽数伏诛。吕家,败。

      “二王爷立了头功,而民间多有怨言:其暴虐无道,并非贤君典范。更有万民请愿圣上收回成命,改立以仁德著称的三王爷为储。皇上便趁机削弱二王爷的兵权,将其贬回封地。二王爷,败。”

      世子语未尽,却是特意瞧了隽游一眼。

      隽游一个激灵,当即领命,执起世子的手,绞尽脑汁地夸:“厉害啊厉害,真真是……阴险狡诈又卑鄙,谁也比不过你。”隽游说完这话,恰逢屋外骤然一个惊雷,轰得一声响,吓得她直往世子怀里钻。

      世子护崽似得圈住隽游,温柔地一下一下拍她后背,嘴里却不饶她:“方才不是说我最坏,怎么还来我这里?”

      隽游得到了贴心安慰,胆子也大了些,厚着脸皮道:“万事将了,这不等着跟你享尽荣华富贵嘛。”

      世子逗她:“先前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而今新帝继位,我却不再是三王府的世子了。”

      隽游大惊:“你变成了太子?!”

      世子面无表情道:“不是。”

      这——隽游望天望地,索性提袖为世子的茶盏续了满。

      茶水凉透,世子饮了一口,慢吞吞地咽下:“三王爷老奸巨猾,皇位明明措手可得,偏又假意推脱。他却是不知,当今圣上并非膝下无子,而是皇子自小生长于冷宫颓墙,入不了皇谱,算不得数……”

      隽游问:“之后呢?”

      “自然是皇子名正言顺地被册封为太子,皆大欢喜。可笑三王爷,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要杀我,也是理所应该。”

      世子薄唇中含着“理所应该”,可隽游却觉得他盯自己的眼神雪里夹冰。隽游心中暗叫不妙,撒腿要跑,就被世子拿捏着后颈,又硬生生按回了他的怀中。

      世子伏在隽游耳畔,阴测测地说道:“我辛苦谋划多年,才毁了三王爷称帝的妄念。本想着助皇子归位,借他之力除去三王妃一族,而你却偏偏跑进了假山里。害得我向皇子求来皇伏珠、麟璃金,最后两样宝贝却也都落入琴公子之手……”

      隽游听得心惊胆颤,当即决定服个软,抱着世子哀嚎:“朝中局势险峻,往昔每日见你一面,还要担忧你的安危。而后我变成假山,动弹不得,可心中并未因此少牵挂你一分一毫。你一连几日不出现,我焦心尤甚,只想着自己早些变回人身,好去看你。然而心念一动,我竟就从假山里出来了!”

      “不是因着琴公子?”

      “不是!”隽游斩钉截铁。

      “是因为……想我?”

      隽游也不再忸怩:“嗯,想你!”

      世子心中欢愉,微微一笑,便当真是云舒草碧溪水拂,天有白鹤掠影过。

      隽游恍恍然,一瞬间不知该捂胸口,还是去遮挡世子的俊秀容颜。然而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世子,却是不舍得错开眼的。隽游自觉她心中那只向往自由、天高云阔的野鹤蓦地一闪,生生幻化作了眼前之人。

      隽游只好狼狈地捂紧自己的胸口。掌心之下,那颗心怦怦跳得疼。

      十

      太子即位大典,普天同庆。

      隽游作为新任吏部尚书的家眷,也蒙幸隔着人山人海,远远望了一眼。她没看清未来国之诸君的模样,却盯着赵蓬永修长挺拔的背影脸热心跳。

      周遭人言窃窃,隽游挑了一处僻静之地,立在树下等人来。

      她出神地想着,当年以五百纹钱的价格,赵蓬永与一大批同龄少年被卖入王府。王爷与王妃奉旨成婚,假意恩爱;王妃过继赵蓬永为子,假意相亲。每个人都心怀叵测,连赵蓬永也坦言说自己并非一个“好人”。然而孰好孰坏、孰是孰非她是想不明白了,她只想知道,赵蓬永究竟是怎么从人山人海中命中她的。

      然而待年轻有为、护驾有功的吏部尚书分花拂柳,穿过人潮落在她面前时,隽游看着眼前人眉目生得贵气,金质玉相。红袍新立,兼有宝带束腰。

      隽游羞赧地回握他的手,心道:好吧,这下她也把他抓的紧紧地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抓抓抓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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