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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忆前尘(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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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家在凤鸣山的山顶。视野极好。
闲暇时候,我亦很喜欢坐在高处,看着远方连绵的山脉。
只觉得心境好似也如同那些高耸的山峦一般,开阔了不少。
我们住的屋子,不过是极其普通的木屋。虽然很简单,但都非常的宽敞。
我住的房间,紧挨着师父的屋子,而师父房间的隔壁,则是他的斫琴室。
师父回来之后,便带着带回来的那些木料,埋头钻进了斫琴室中,甚至一度忘记了我的存在。
当我空着肚子,过去寻他的时候,只看见他正在处理着那些木料。模样十分的专注。
我生怕自己的闯入会打扰到他,便捧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扭头离开了。
好在因为自小的遭遇,让我很小便学会了做饭,以及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在山林里寻找能够充饥的野果野菜。
在我做好了外出去找东西充饥的准备的时候,我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些米面蔬菜。
于是,来到凤鸣山的第一顿饭,便就这样得到了解决。
当然了,考虑到师父还没有吃东西,我又盛了些饭菜给他送了过去。
不过,当我去收碗的时候,那些饭菜却是一口都未动。
师父仍旧沉溺在自己的忙碌中不可自拔。
那个时候,我便隐隐觉得,或许我以后的生活,并不会如我想像的那般乐观。
果不其然。
之后的年月中,我发现,师父除了斫琴之外,其他方面完全是一窍不通。
而我,在做徒弟的同时,亦身兼厨娘、丫鬟、免费苦力等数职。
当然,除掉斫琴时之外,师父对我倒是极好的。
那个时候,我已然从那些前来求琴的人中,得知了师父了身份。
风洗尘。天下第一的斫琴师和天下第一的剑师。
仅凭着一柄唱月剑,便横行整个江湖。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只是后来,渐渐退出了江湖纷争,归隐山林。
虽然师父早已退出江湖,但他的名声,却盛久不衰。
与此同时,师父更是成了天下闻名的斫琴师。
据说,师父斫的琴,每一床都价值连城。
不过,师父却并不是长长斫琴。
只因着,想要斫出一床好琴,不仅需要一些难得的好材料,亦需要斫琴师有一个良好的心境。
而且,师父斫的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到的。
有一回,师父寻到了极好的材料,刚刚斫出了一床琴。
一位慕名而来的公子,出价黄金万两,意欲购得,却被师父一口回绝了。
师父将那些人赶走之后,我亦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卖给那位公子。
师父只说,我的琴只赠予懂琴的人。
后来,师父便将那琴送给了一位穷秀才。
而我实在看不出,那位迂腐的酸秀才,哪里像是懂琴的人。
相较而言,我却更希望能用那床琴换来黄金万两。
至少,那样的话,我与师父就能够过得更好一些。
师父却只笑我不懂风雅。但念及我年幼无知,亦未跟我计较。
后来,师父便决定教我读书识字、抚琴弄月。
只可惜,我对那些却并没有什么天分。
除了勉强认得些字外,琴谱琴曲则是一点儿都未学会。
反倒对斫琴舞剑有不小的兴趣。
起初师父还能静下心来,对我循循善诱,说抚琴吟词才是女子该做的事情。
但无奈我是铁了心不打算学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反而每天央他教我斫琴亦或剑法。
时间一长,师父也终于放弃了最初的坚持,转而答应了我的请求。
师父一开始,教的我斫琴。
从琴的构造以及原理,与我一一解析。
只可惜,每每他说得口干舌燥,而我却仍是听得一知半解。
倒也不是他说的不够详细清楚,反倒是因为太详细太清楚,让我听得昏昏入睡。忍不住走神。
后来,师父决定转变策略,在实践中教导我。
于是……师父斫琴之时,都会将我带在旁边。
但无奈每次他都会自顾自的陷入沉溺状态,直接将我忽略。
渐渐的,师父便是放弃了教我斫琴,转而开始教导我剑法。
师父行走江湖使用的,据说是他家传的剑法。
本来是不外传的,但谁让他只有我一个弟子呢?
学习剑法的前提,自然是得先有一柄剑。
原本师父是打算直接用木头做把木剑给我的,但我却怎么也不同意。
只觉得,拿着木剑太丢面子。便又死活央着他让我用真剑。
师父无奈之下,只得用我的那些天石,为我铸了一柄剑。拿到剑的时候,我高兴坏了。
举着它在院子里疯跑,欢呼雀跃,差点儿踩坏了师父养的兰草。
师父说,剑与琴一般,都有着灵性,让我替我的剑取个名字。
与寻常的剑不同,用天石打造的剑,剑身乃是通透的黑色。
于是,我想当然的便决定唤我的佩剑为黑皮。
却只换来了师父的一记爆栗。
虽然之后,师父为他取名画墨,但私底下我仍是叫它黑皮。
天石本就是世间极为难得的材料,其所铸造的兵器,纵观江湖,亦是屈指可数。
所以师父常常跟我说,除非遇见赵大叔用天石核心铸造的那柄剑,我的画墨完全能傲世江湖。
只是,实际的剑法练习,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想象中,练剑的模样,大约就是提着剑,一派帅气十足的舞动。
只轻轻一挥剑,对面的敌人,便会应声倒下。
而现实里,剑法的修习虽不如斫琴一般繁琐,却仍旧非常的麻烦。
不仅需要研习心法、招式,而且……还要一招一式,从握剑开始练习。
单单是握剑,师父便让我练了整整一天。
加之黑皮又有些分量,一天下来,我的手腕早已痛得抬不起来了。
好在那一天师父并未让我准备晚饭,而是亲自下厨。说来,我当时倒还蛮感动的。
但当看着盘子里黑乎乎宛如焦炭的菜肴,我决定,以后不论再怎么累,也不能让师父下厨。
我可不想还未累死,就先被师父毒死。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依着师父现在的样子,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之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有请过一位帮佣,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但那帮佣在不久前过世了。
师父原是打算再雇一位帮佣的,却意外的在那之前遇见了我。
看着师父笑眯眯的模样,我却只觉得,答应做他的徒弟,绝对是着了他的圈套。
我亦敢肯定他收我为徒的最初目的,绝对只是想找一个免费的长期劳力。
这个对我来说近乎有点残酷的真相,让我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是啊,原本心目中高高在上拯救于我的仙人,其实只是个恰巧路过的凡人,而且收我为徒亦是别有目的。
不得不说,当时的我,心情很是不爽。
加之一天练剑的劳累,让我对师父更是颇有怨言。
那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要赶紧叛离师门。
然后带着黑皮一起独闯江湖。
于是第二天,趁着师父未醒,我便偷偷抱着他斫的琴,跑下了山。
要知道,独闯江湖一样需要吃穿用度,一样需要银子。
而我身无分文,出去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师父的一床琴,就能卖出万两黄金的高昂价格,无疑让我很是心动。
所以,我便抱着琴,来到了紧邻凤鸣山的凤来镇。
凤来镇并不大,从城东走到城西,不过一盏茶。
大约是因为受了师父名气的影响,小小的凤来镇却有着十数家的琴馆。
专门经营各样各样的琴。
虽然那些琴馆一家家都打着师父的旗号,但其实与师父并没有半点关联。
我抱着琴来到最近的一家琴馆。
招牌上的字,我并不能认全,只隐约见到招牌旁有提师父的名字。
我惦着脚尖,将琴放到柜台上,“老板,我要卖琴。”
老板见我一个孩子,也没在意。解开琴囊,略略看了一眼,“模样倒还不错。算你五十两吧。”
“五十两?”这琴可是价值黄金万两的呀,为什么到了这里却只值五十两了?
“怎么,嫌少?”
“我师父这琴明明能值黄金万两的呀,怎么可能只值五十两?”
老板望着我,哈哈大笑,“小姑娘,你是想钱想疯了吧?就这琴……还能值黄金万两?你以为你师父是谁,风洗尘吗?”
“我师父就是风洗尘。”
老板听了我的话,却笑得更欢了。
“小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风洗尘的大表哥,”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琴馆里摆着的琴,“我这里的琴全是我表弟亲手斫的。我可不知道我表弟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么个弟子。”
虽然我并不懂琴,但跟在师父后头耳濡目染那么多天,琴的好坏亦然是能够分出来的。
这琴馆里的琴,好坏层次不齐。虽然也有做工不错的,但到底都抵不上我师父的手艺。
“你要不信,我表弟现在正在我家喝茶呢,要不我给他喊出来叫你见见?”
那老板果真是商人,撒起谎来,当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见见?这要是没见过我师父的人,肯定要被他唬住,可我亦只是摇了摇头。抱着琴离开了。
之后我又走访了几家琴馆,出资有多有少,但都没超过一百两。
也不知道他们是看我是个孩子,欺我年幼无知,故意压价,还是真的不识得琴。
当然了,每每我说出师父是风洗尘,而这床琴价值黄金万两的时候。
无疑都是换来一阵哈哈大笑。
这个说是师父的拜把子兄弟,师父正在他家下棋。
那个说是师父的堂弟,师父在他家花园赏花。
甚至有一家琴馆的女老板,直言自己是师父未过门的媳妇。师父正在她的闺房。
拜托大婶,你也不看看你长的那模样,还有年纪,我师父就算是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的。
转了半天,我终于没能将琴卖出去。
没有银子,无疑我叛离师门独闯江湖的计划将不能实现了。
当我抱着琴,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唤我。
“小姑娘,等一等。”
叫住我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穿着身月白色的长衫,眉眼清秀。
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显得儒雅不凡。两只眼角微微上翘,像极了狐狸。
“听说你在卖琴?”
我点点头,“你要买吗?”
“我能先看看琴吗?”
“好。”
我将琴递了过去,他则打开琴囊细细查看起来。
片刻后,他将琴递还给我,“你打算怎么卖?”
“黄金万两。”我脱口道,只是看着他突然皱起的眉,我却不由有些后悔。
现下的情势已定,想要卖出黄金万两是决计不可能的。
我想了想,连忙改口道,“那……要不……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两?”他突然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这琴你确定只卖一百两?”
“我……”我低下头,一时却是不知道该要如何答他。
他却是突然笑了,“黄金万两这价格正好。只是……我手头并没有那么多的黄金。不如你留个地址,等我兑够了黄金,我再去寻你,可好?”
“啊?你……你当真愿意出黄金万两?”之前的遭遇,让我一度有些怀疑眼前这一切,是自己因为太过心急,产生出的幻觉。
“这样好的琴,如何不愿意?”
他的回答让我非常的意外。但随之而来的,却并不是终于能够有钱闯荡江湖的喜悦,反而是一阵言说不出的失落。
我垂着头,想了想。
“不好意思,这琴……我不卖了。”
“为何?”
为何?
难道要告诉他,其实这琴是我因为赌气,故意从师父那里偷出来打算卖了钱,叛离师门用的?
“因为这琴非常的珍贵,我出来的时候,并没跟家里商量……”我犹犹豫豫着随口编了一个理由。
“那我便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了。”
“可是……我家很远的。走路要走上很多很多天。”
他倒也没有怀疑。只笑着说,“既是如此,那不如这样吧。我在洛州城经营着一家茶楼。你若与家人商定好了,便带着琴去洛州城的忘川茶楼寻我,可好?”
“可是……去洛州城的话,你大约要等上很久很久呢。”
“无妨。十天半月,三年五载亦或半生一世。我都会随时等候姑娘前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何那人会为了一床琴这么的执着坚定。
我亦觉得,或许那种坚定而执着的态度,是我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
与那人告别之后,我便抱着琴回了凤鸣山。
倒也不是我放弃了独闯江湖的打算。只是……
转念之间我才想起,凭着师父的身份,想要找免费的劳力,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若说要给他做免费劳力,便能成为他的弟子。
那这天下的斫琴师,十之八丨九都会蜂拥前来。
回去的时候,师父竟似还未起床。
我这一来一回,上山下山,耗了不少的时辰。
虽说清早便出了门,但回来的时候,也已然是傍晚时候了。
而我折腾了一天,滴水未沾,早已饥肠辘辘。
我将琴小心翼翼的送回原处。便准备下厨弄些吃的。
一进厨房,便见灶台上摆着未洗的碗筷。
能够见到未吃完的疑似焦炭的物体,遗留在盘在上。
我将碗筷清洗干净,又重新做好了饭菜,便叫了师父起来吃饭。
饭间的气氛很好,师父并未问我今天一天的去处,我亦未提。
看起来,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是一如往常的普通的一天。
嗯,是啊。不过只是普通的一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