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22、梦如风（二）

　　我坐在庭院里的椅子上，望着不远处翻涌的云海出神。

　　不时会有几只白鹤，悠闲的从头顶飞翔而过，在空中嬉戏玩耍，好不快活。

　　师父提着水壶在浇着院子里的花草。

　　承露则拿着团扇站在身侧为我掌扇。

　　其实净方宫的气候宜人，即便是盛夏也不会觉得热。

　　我叫承露去休息，她却说闲着也是闲着，不找些事情做，反倒会让她觉得自己多余。

　　于是，我也就随她了。

　　知幽在断崖边寻了处僻静的地方，为我筑起了一栋小院落。

　　简单，却胜在幽静。

　　他又在院落四周布下了结界，除他之外，无人能从外界进入。

　　那日，我随着知幽回到净方宫，他便将我安排在了这里。

　　怕我寂寞，他又特意将师父与承露送过来陪我。

　　见到师父安然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自是极为欢喜的。

　　但师父却皱着眉，一脸的凝重，直骂我糊涂。

　　是啊，有时候想一想，或许那时我是真的犯了糊涂，才会那般不理智的答应了知幽。

　　做了一个没有名分，甚至见不得光的属于他的女人。

　　我知道，不管我如何的努力，都不可能胜过神妃娘娘在他心中的地位。

　　所以，我从来没有去争的心思。

　　只要能够跟着师父一起，安静的过日子，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虽然师父对于我与知幽的关于很是反对，但他到底还是心疼我的。

　　从来都是守护在我的身边，给我一种家一般的归属感。

　　知幽过来的次数很少，所以，多数时候，这院落中只有我们三个人。

　　虽然冷清，但却让人心安。

　　所以，我并不后悔。

　　因为我的糊涂，不仅换来了师父的安全，也给我们三人换来了平静的生活。

　　有时候我会觉得，其实这样一直平静的生活下去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却从来都是事与愿违。

　　天底下从未有不透风的墙。

　　即便知幽做得极为隐秘，但最终，神妃娘娘还是听到了风声。

　　我望着云海那头，越来越近的人马，心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嘴角微扬，兀自笑了起来。

　　师父与承露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站在我的身侧。

　　看着他们一副剑拔弩张的紧张模样，我却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如此。

　　毕竟，该来的总会来。

　　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

　　不多时，一众神侍出现在小院门口。

　　手中拿着的玉佩，自然是知幽的信物。否则，凭着他们是决计进不来的。

　　看着玉佩，我暗自发笑，看来知幽果真还是不愿违逆她的。还真是……爱她呢。

　　为首的神侍是神妃娘娘的心腹惜云，见到我，她倒还算客气。

　　行了一礼，然后开口，“神妃娘娘请姑娘进宫一叙。”

　　我点了点头，“好，我随你们去。”

　　“姑娘！”承露想要阻止，却被我制止了。

　　我摇摇头，“无妨。承露姐姐你便留在这里陪我师父吧，我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师父双眉紧拧，“当真要去？”

　　“该来的总会来。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也理当走下去。”

　　“也罢！”师父叹了口气，自腰间取下随身的玉佩，塞进我的手里。

　　“若有万一，便将它砸碎。为师便会知晓。”

　　虽然不懂师父的用意，但为了让他放心，我还是将玉佩紧紧握在了手心。

　　我随着惜云等人，来到净方宫中，神妃娘娘的寝殿。

　　寝殿中站了不少的人，全是白衣胜雪的神侍，其中不乏我熟悉的面孔。

　　神妃娘娘高坐殿首，知幽坐在她的身侧。

　　我走进寝殿，刚想行礼，却听神妃一声大喝！

　　“来人，将这贱人给我拿下。”

　　话音落下，便有数名神侍，将我抓住，又用绳索缚住了我的手脚，绑在了寝殿的柱子上。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抵抗，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看着殿首知幽的脸。

　　可是，我却失望的发现，他的表情十分的平静，好似完全不在意我的生死一般。

　　其实，我早该料到如此的。

　　早在他为了神妃娘娘，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还会给我定罪的时候起。

　　早在答应知幽成为他女人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会有这么一天。

　　他最爱的人，始终是神妃娘娘，不会是我。

　　虽然不明白我到底是哪里让他喜欢，所以才会得了青睐，被他喜爱。

　　但那也仅仅只会是喜欢，不会是爱。

　　明明知道会有此种下场，可我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和他一起。

　　并且抱着那么一丝侥幸，希冀能够真的被他爱上。

　　可是……

　　这丝侥幸却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贱人，我早说过，想入净方宫，得经过我的同意。你这招先斩后奏倒是不错，不过，对我可没用！”

　　神妃娘娘说着，看了知幽一眼，见知幽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

　　她坐在殿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好似是在炫耀着自己的胜利一般。

　　“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来人，给我打！今天我要活活打死这不要脸的贱人！”

　　我是糊涂。所以，才会因为那一丝欢喜和喜欢选择了沉溺。

　　而那一场我所做的关于爱情的梦，也终于在这一切彻底破碎。

　　明明知道会万劫不复，却仍旧选择义无反顾的投入。

　　这单方面的飞蛾扑火，却换不来哪怕一点点的疼惜。

　　知幽，其实我真的很想问你，这一刻的你是否有过哪怕一丝丝的心疼和不舍？

　　可是，我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我很怕，很怕听到的回答会让我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听得神妃娘娘命令的神侍们，手中拿着木棍走了过来。

　　然后手臂扬起，那木棍便狠狠砸在了我的身上。

　　一下一下。宛若雨点一般，砸得我无处躲藏，体无完肤。

　　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就好似身体早已腐朽，失去了应有的知觉。

　　只是，心痛了。

　　一众神侍，就这么的安静的围在寝殿里，看着我受罚。

　　其实神妃娘娘这般做的目的，应当还隐含着一丝杀鸡儆猴的意味。

　　是啊，只要攀附上神尊大人，便能一夜变凤凰。

　　神侍当中，不乏有人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神妃娘娘是在用我的下场警示那些胆敢生出妄念的神侍。

　　并像所有人宣告，神尊大人只属于她，也只会属于她。

　　是啊，从始至终，知幽爱的只是她呢。

　　而我……充其量不过是他无聊时的消遣罢了。

　　一个普通的凡人，坏了便坏了，死了也是无关痛痒。

　　蝼蚁而已，堂堂神尊大人又岂会为了一只蝼蚁的死亡而难过呢？

　　木棍一下一下击打在我的身上。

　　我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流失。

　　然后，双腿之间传来一股温热。

　　鲜血顺着两腿汩汩流出，瞬间便浸湿了衣服。

　　那些动手的神侍见状，纷纷止住了动作。抬头看向神妃娘娘似乎是在请示她的意思。

　　神妃娘娘却只是冷笑，“发什么愣？这贱人肚子里的不过是个野种罢了！怕什么？”说完，又满含蔑视与不屑的睨着我，笑着喝道，“打，给我接着打！”

　　原来，不知何时起，在我的肚子里竟然已经有了另一个生命呢。

　　只是，为什么直到他消失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曾经存在过呢？

　　知幽，你可会后悔？

　　我睁大已经有些模糊的双眼，遥遥看着他的方向。

　　只是模糊的视线，早已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此刻的你，会有那么一丝的心疼吗？

　　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那样……也能让我拥有不去后悔的理由。

　　可是……

　　我的死，你无动于衷。

　　我们孩子的死，你无动于衷。

　　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吗？

　　哈哈哈……

　　风寻骨，为何你竟然还要对他抱有期待与幻想呢？

　　你这般的执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多么可笑呀！

　　这个你所喜欢、你所爱的男人，其实从未爱过你。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直到现在，你还在坚持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吗？

　　不……那梦，早已碎了。

　　随着我的心，一同碎了。

　　强烈的虚弱感袭来，让我眼前发黑。

　　紧握的手心终于忍不住的松开，那紧握的玉佩，也终于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脑袋里突然涌出大股大股的记忆。

　　陌生而熟悉。

　　“云泽，我的心……好痛……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

　　“为何这心碎的感觉是这般的熟悉？就好像……好像曾经也有过这种心碎的感觉。”

　　“可是……是为了谁呢？”

　　“云泽……为什么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可是却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呢？”

　　“不，或许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愿意想起。”

　　“云泽，那个让我心碎过的人……他……是否会因为我的心碎而有丝毫的难过与心疼呢？”

　　“其实……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

　　脑袋中的记忆那么的陌生，完全来自于另一个灵魂。

　　可是，却又那么的熟悉，就好像那个人正是我自己。

　　可是，云泽是谁？

　　云泽……云泽……

　　云泽上仙……

　　为什么我的记忆中会出现云泽上线的名字？

　　“扶摇，别怕。我在。”

　　温柔的声音，满是怜惜与关爱。

　　是……云泽……

　　可是……他为何要唤我扶摇？

　　“云泽，我的心好疼……她一定是碎了……”

　　“扶摇，别哭。”

　　“云泽，弹琴给我听好不好？我想听你用扶摇琴奏曲给我听。”

　　“好！”

　　耳边忽然响起曼妙的琴声，那么的熟悉。

　　是了，桃花栈幻境中的曲子，不正是这首么？

　　只是这一次，却少了那空灵的箫声。

　　我努力的睁开眼睛，发现周遭的神侍们，纷纷呆立在原地。

　　手中的动作早已停止，并且用一种古怪的视线看着我。

　　连一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知幽，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洞开的大门外，师父抱着琴走了进来。

　　那琴正是一直被知幽放在我的小院中的扶摇琴。

　　我不知道师父是如何从断崖来到这里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扶摇琴过来。

　　我只看见他一脸的悲伤，浓郁得好似能够融化成水。

　　不知是何缘故，师父的出现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甚至当他靠近我的时候，那一众神侍，都自觉的让开了一条道路。

　　师父来到我的身边，一挥手，便斩断了束缚我的绳索。

　　我颓然的倒在他的怀里。

　　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强烈的恨意。

　　是了。恨。

　　恨谁？知幽吗？

　　我想要开口告诉他，不要恨他。

　　因为，他早已不值得我们去恨了。

　　我想要唤一声师父，告诉他，我已经知道自己走错了。

　　可是，张嘴吐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云泽……”

　　“扶摇——姑姑——”

　　门外响起女声发出的惊呼。

　　我虚弱的抬头看去，只见承露正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双手捂着嘴巴，好似十分的震惊。

　　“扶摇姑姑？”

　　为什么要这般唤我？

　　扶摇姑姑的转世，明明是神妃娘娘才是啊。

　　我微微抬起眼睛，看向神妃娘娘。

　　却发现原本那张好看绝美的脸孔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为何……为何神妃娘娘会突然间变了模样？

　　那张脸……并不是她……

　　知幽缓缓朝着我走过来。

　　脸上的表情，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

　　连身体都在不自觉的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

　　“夫君——”

　　变换了模样的神妃娘娘冲上前去，想要阻止他的步伐。

　　却被知幽无情的推开，跌坐在了地上。

　　知幽却好似未闻未见一般，仍旧朝我走来。

　　“为什么……为什么……”

　　口中好似梦呓一般的不断重复着。

　　可是，却没人能够回答他。

　　师父，我想回家。

　　我躺在师父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竟莫名的开始想家。

　　想念凤凰山，想念曾经的时光。

　　“为什么！云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知幽好似突然间发了疯，指着我大声的问师父。

　　“她……她到底是谁？”

　　师父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

　　连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冷得让人心颤。

　　“为何相同的错误，你总要连续犯两次？”

　　“两次……”知幽愣住了。旋即，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却说不出的苦涩。

　　“哈哈哈……两次……哈哈哈哈……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早说过，那个女人不是扶摇！”师父答。

　　知幽闻言，沉默了片刻。突然快步朝着我走来。

　　“云泽，放下她！把她交给我！”

　　“交给你？”师父冷笑，“把她交给你，让你继续伤害她吗？做梦！”

　　说完，师父手臂一挥，一团暖黄色的光芒突然出现，将我与师父团团包裹。

　　在我们身边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屏障。

　　师父盘腿坐下，将扶摇琴摆在腿上。

　　我的脑袋枕在他的肩上，定定的看着他的侧脸。

　　脑海中，无数个破碎的画面开始飞速的旋转、组合，与眼前之人相互交替。

　　婉转的琴声响起。

　　让我原本翻涌的脑海恢复了平静。

　　“云泽！你住手！快停下，你不能这么做！我好不容易才再次见到她！你不能这么做！”

　　知幽站在屏障之外，一下一下，狠命的捶打着屏障。

　　师父却视而不见，只继续抚琴弹奏。

　　脑海中大股大股的陌生记忆，好似在琴声的作用下开始退却，消散。

　　我枕在师父的肩头，望着不断捶打着屏障的黑衣男子，不由有些失神。

　　那张英俊的脸孔，那么的熟悉。

　　可是……为何我竟想不起他的名字呢？

　　我很想开口问他一句，你是谁，我们是不是见过？

　　但却被汹涌而来的睡意，冲垮了最后一丝清醒。

　　云泽，我会死吗？

　　不，不会。只要有我在，我便不会让你死。

　　云泽，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嗯。

　　那么，你会陪我到什么时候？

　　一直一直……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换了一副模样，你还会认出我来吗？

　　嗯。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定能够认出你。

　　嘿嘿，还是云泽最好了。不像知幽那么笨。只是使了个换魂术，他就把我跟映雪给弄错了。我说他笨，他还不信。

　　云泽，下一次，要是知幽那家伙将我认错了，你一定不要告诉他。嘿嘿，让他尝尝认错人的下场好了。就当是对他的惩罚。你说，那个时候，知幽的表情会不会很精彩？

　　知幽什么时候能够认对我，我就什么时候嫁给他，你说好不好？

　　好。

　　那你要替我保密哟！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