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19、行路难（二）

　　子充还未进门，我就听到他笑嘻嘻的声音，“姐姐，公子他答应了。”

　　话音落下不久，我便见他跑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套衣服。

　　他将衣服放在床边，“公子知道姐姐白日里出了很多汗，现下定然很不舒服，就让客栈老板娘买了套干净衣裳，还备了热水。姐姐一会儿沐浴完就到客栈大堂，咱们一起用晚膳吧。”

　　“替我谢过你家公子。”

　　虽然他不会说话，但到当真是细心得很呢。

　　我不禁颇为感怀。

　　子充挠挠头，笑道，“那我就先过去，在大堂等姐姐。”

　　“嗯。”

　　“对了姐姐，我叫子充，你叫什么？”

　　“我叫风寻骨。”

　　“啊，原来是风姐姐，嘿嘿……那风姐姐我先走了。”

　　“好。”

　　子充刚走到门口，却突然顿住了脚，“差点忘了，风姐姐，我家公子姓苏，嘿嘿……”说完，终于走了出去。

　　苏……苏公子……

　　不多时，果真有伙计抬了浴桶还有热水进来。

　　我拴好门，从头到脚好生的洗漱了一番。

　　出浴时，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我换上干净衣裳，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爽过。

　　衣服样式普通，虽然说不上好看，却显得格外端庄。

　　至于我穿上之后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我完全不在意。

　　毕竟在这种时候，能有干净衣裳穿实属不易，我又哪会再挑三拣四？

　　将换下来的衣服小心的收好后，黑皮与迷毂香囊我则依旧随身带着。

　　出去时，我想了想，还是将琴囊一道背在了背上。

　　毕竟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不放心将它丢在房间里。

　　青山客栈很大，我所在的房间外头是一个小巧的花园。

　　沿着幽静的石板小道前行，穿过了两个类似的院落，才终于看见一栋两层高的宅子。

　　宅子修建得很是气派，屋檐上间隔挂着六盏红灯笼。

　　此刻天色已暗，灯笼中散发出淡红色的柔和光线，遥遥看着，竟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宅子很大，内中显得格外的宽敞。

　　一楼大堂除了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柜台，以及后方的楼梯之外，余下地方竟全都摆了桌椅。

　　我略略看了一眼，竟差不多有近二十桌。此刻有约莫十多张桌子都坐了客人。

　　“风姐姐，我们在这里，”子充的声音响起。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他们竟然坐在了前方一处靠窗的位置。

　　包括子充、苏公子在内，桌上总共坐了三人，另一位则是午间我所见到的中年大汉。

　　三个人各自占了桌子的一方。

　　我笑着走过去，很是客气的冲着他们行了礼。

　　唯一的空位置，在苏公子的左边，子充的右边。

　　虽然正对着那个长相凶恶的姚叔让我甚觉难受，但也无从选择。

　　我走到空位上，正欲落座，却见子充笑嘻嘻的看着我。

　　“姐姐，你吃饭也要背着琴吗？”

　　我看了一眼背后的琴囊，不觉有些尴尬，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当我无所适从时，苏公子突然拿了一张凳子，放在了我的身边。

　　微笑着指了指琴囊，又指了指凳子。

　　虽然没有说话，但我亦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解下琴囊放在了凳子上，然后安然落座。

　　不多时，伙计端了饭菜上来。

　　苏公子不能说话，姚叔看着也不似擅长交谈的人。

　　连看起来话很多的子充也出奇的保持了沉默。

　　这大约就是师父说过的，食不言吧？

　　苏公子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想必也是教导过手下人这个道理。

　　我不由感叹苏公子教导有方。

　　继而联想到师父往昔对我的孜孜教诲。

　　那些从来被我不放在心上的话语，不知为何，今天却突然一下子浮现在脑海。格外清晰。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不难想像，若当真与他们同行，那这一路上定然都会是这样。

　　对此，我也已然有了心理准备。

　　突然，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铿锵有力的回荡在静谧的街道上，格外的清晰。

　　好似是大批人在整齐的前行。

　　有机灵的伙计立刻跑了出去，不多时，慌慌张张的跑了回来。

　　“掌柜的，不好了！瑞王反了！”

　　伙计这一嗓子，让整个大堂中的人俱是脸色一变。

　　原本还在谈笑风生的客人们，全都闭上了嘴巴。

　　一时间，客栈大堂内陷入了沉默。

　　“听说瑞王的军队已经开到青玉山了，估计明天就得攻青州了。李将军已经带着人驻扎在了城墙上，准备迎击开战呢！”

　　“哗”的一声，安静的大堂突然间宛如锅中沸腾的热水一般，炸开了锅。

　　有人丢下银子，慌张的夺门而出。

　　有人则跑进客栈里，不多时背着行礼跑出来，看样子是打算连夜逃走。

　　掌柜的虽然仍旧站在柜台后头，但微微颤抖的手，已然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张兄，你也打算走？”

　　却是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位身着长衫的青年书生。

　　一把拦住了一位背着行礼正准备出逃的年轻公子。

　　那被唤作张兄的年轻人，一脸的慌乱，“听说瑞王的军队十分勇猛凶狠，就凭青州城内的守军决计是阻挡不住的，城破已是必然，顾兄还是也快些走吧。”

　　“瑞王军队即便凶狠，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皇上必然会出兵平乱，何况你我皆为读书人，受圣贤教诲，自有天眷，何必要逃？”

　　“顾兄啊，现在天下谁不知道皇上身患不治，昏迷不醒，瑞王此时出兵，定然是有了谋划。若皇上能在瑞王军队抵达洛州之前苏醒，倒还有救，但若是没能苏醒……”

　　“皇上没有子嗣，若驾崩之后，继位者定是在几位亲王中抉择而出。而几位亲王中瑞王独大……”

　　“哼！”那顾兄闻言冷哼一声，“若皇上驾崩之后，由瑞王继位还则罢了，但现在……皇上虽是昏迷，但到底性命无忧，瑞王这般，也太性急了些！”

　　“如此一来，他与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有何区别？即便当真他能破了青州，一路进军皇城坐了天子之位，我顾风清也是第一个不服！”

　　“似这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又如何能因为贼军凶悍就心有畏惧？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别人怕他，我却不怕！张兄，你当真要就此离去？”

　　那张兄闻言，皱着眉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一脸愧疚的冲着顾风清抱了抱拳，便是转身随着众人离去了。

　　顾风清看着张兄离去，一脸的失望与无奈。

　　最后，则是走进了客栈中，在那仅留下的寥寥数人中游说。

　　跟随顾风清进来的还有几个同样是一身长衫打扮的读书人。

　　看样子像是他的同伴。

　　此刻，青山客栈中剩下的人寥寥无几，就连掌柜的都吩咐了伙计开始收拾行礼。

　　而且，这些人中，多数都是跟顾风清相似的读书人。

　　还有部分身着短装，一看就是练家子的武林人。

　　那些读书人，自小受圣人教诲，心怀正气，对瑞王谋反的谋逆行经十分愤怒。

　　至于那些武林人，则是有恃无恐。

　　毕竟世道越乱，越是他们武林中人的天下。

　　在顾风清的游说和组织下，客栈中的读书人很快与他们达成了共识！

　　一起加入守军，共同抵御瑞王反军。

　　对于那所谓的瑞王谋反，我心里倒没多大的感觉。

　　虽然身为浩渺国人，但我对整个国家并没有太多的热爱。

　　毕竟，于我们这般的老百姓而言，只要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谁当皇帝都一样。

　　我自顾低着头吃东西，毕竟整整一天多没吃东西，早已饿坏了。

　　姚叔却是突然站了起来，皱着眉低声唤了一声，“公子。”

　　苏公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旋即点了点头。

　　姚叔见状，便立即转身，离开了大堂。

　　“这位兄台，有礼了！”

　　我忍不住循着声音看去，却见那顾风清已经来到了苏公子身侧，冲着苏公子行了一礼。

　　看摸样，似乎是想要游说苏公子加入他们的组织。

　　苏公子闻言，也是起身回了一礼。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却是一旁的子充答道，“我家公子姓苏。”

　　显然，对于子充的突然插话，顾风清显得有点儿不高兴。

　　但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接着道，“看苏兄的样子，应当也是位读书人。”

　　苏公子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想必苏兄也知道了，如今瑞王谋反，浩渺国岌岌可危。似我等读书人，饱读圣贤书，受圣贤教诲，定当为国出力，共同阻止瑞王……”

　　“公子，马车备好了！”

　　姚叔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顾风清。

　　苏公子闻言，点了点头，又看向我与子充，伸手指了指外头。

　　顾风清见状，也停止了游说的话头，冷哼一声，“又是一个！真是枉为读书人！”说完，一甩袖子便转身去找下一人了。

　　我不由觉得好笑，心道，你跟个哑巴说救国大事，也当真是找错对象了！

　　我不顾形象的又狠狠扒了两口饭，便是拉起琴囊背在了背上，随着苏公子一起走了出去。

　　我一边牵着子充往外走，一边悄悄打量苏公子脸上的表情。

　　苏公子脸色平淡，似乎并没有因为被顾风清那般评价而有丝毫不悦。

　　姚叔已经将马车套好停在了客栈门口。

　　上车之前，子充摇了摇我的胳膊，“风姐姐，你不用回去收拾行李吗？”

　　我想了想，房间里剩下的只有那套换下的脏衣服，没有收拾的价值。

　　便是摇了摇头，跟着子充上了马车。

　　苏公子他们的行礼早就被姚叔收拾好了，所以我们便直接启程，往洛州城行去。

　　虽然天色已暗，但青州城内却是灯火通明。

　　能够看见一些青州城内的居民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的连夜出走。

　　所以街道上，是一反平常的热闹。

　　不时也能看见一些读书人在街道上来回走动游说。

　　看样子，似顾风清那样的读书人倒是不少，真要组织起来，也是一支可观的队伍。

　　不过，这些景象随着马车的逐渐驶离，也渐渐脱离了我的视线。

　　我坐在车内，将琴囊放在身侧。

　　子充做在我的对面，自上车后，都没有说话。

　　就连苏公子原本平淡的表情上，也蒙上了一层氤氲。

　　我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是因何缘故。

　　但既然没人说话，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打破沉默，出声询问。

　　马车渐行渐远，原本还不时能够听到的道路两侧的人声也渐渐消失了。

　　只留下了不知名的虫子在卖力的鸣叫。

　　安静得让我莫名生出一股不安感来。

　　正在此事，马车猛然停了。

　　继而听到姚叔大喝道，“何人挡道？”

　　这一变故，让我不由一惊。心道，不会这么巧吧？什么时候我的预感变得这么准了？

　　然后小心翼翼的掀开车帘看出去。

　　月光皎洁。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马车前方多了一队人马。

　　都是一身黑色轻甲，骑着马。腰间挂着长刀。

　　当先好似是这队伍头目的人，昂着头，冷冷的看着马车。

　　“苏公子，我家主人有请，还望公子赏脸和我们走一趟！”

　　“哼，你们……是瑞王的人？想不到他倒是有些手段，竟然能找到我们！”

　　姚叔却是突然冷哼道。

　　那头目闻言，冷笑道，“瑞王的手段又岂是常人能够揣测的？姚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劳烦你们跟我走一趟吧！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哼！那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姚叔说完，猛然跳下车辕，又对车内喝道，“子充，快带公子走！”

　　子充闻言，钻出车厢，跳上车辕，很是老练的牵起缰绳，驾着马车掉头。

　　那一队人马见状，作势要追。

　　姚叔站在道路中央，竟硬生生将他们拦了下来。

　　至于到底能拦住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子充此刻的表现完全不似孩子，娴熟的驾着马车快速行驶。

　　往青州走自是行不通的，毕竟瑞王既然有能力让人在路上拦截我们。

　　那么在青州城内想必少不得他们的眼线。

　　回青州无疑自投罗网。

　　所以子充一路驾着车，尽是往偏僻的小道里走。

　　不过，小道上树木繁茂，但凡马车行驶而过，总能留下明显的痕迹。

　　所以，行到一处静谧的山坳时，子充停下了车。

　　“风姐姐，你能不能带着我家公子离开？”

　　“离开？”

　　“姚叔想必顶不住多久，而且马车行驶必然留下痕迹，很容易被他们找到线索！趁现在他们还没有追上来，你带着我家公子先走吧！”

　　“那你呢？”

　　“我驾车再跑一会儿，应该能够误导他们，给你们多争取些时间。”

　　“可……这太危险了！不行！我怎么能丢下你呢！”

　　说完，我看向苏公子，希望他能够阻止子充这种送死的行为。

　　但苏公子却是面无表情，也不管我的视线，自顾自的走下了马车。

　　我不由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来，跳下车，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质问道，“喂，我说——我猜得不错的话，那些人是冲你而来的，姚叔凶多吉少，你又让子充去送死，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这心到底是什么长得？你——”

　　“风姐姐，你别这么说公子！我与姚叔的安危是小，但公子的安危却关系着整个浩渺国！还请姐姐一定要带着我家公子离开，保护我家公子达到洛州！子充感激不尽！”

　　说完，竟是突然跪了下来。

　　我也是愣住了！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的安危竟然关系到整个浩渺国？

　　有没有搞错？

　　看着子充的举动，我虽然心有怒火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我连忙扶起子充，想了想，道，“要不，你带着你家公子走，我来驾车引开他们吧！”

　　“姐姐你会驾车吗？”子充反问。

　　“虽然不会，但看起来应该并不难。”我答。

　　子充却是摇了摇头，“我看姐姐身形，应该是习武之人。如果姐姐带着公子离开，即便那些人追上了，多半也有一战之力，可我……”

　　“而且……若由你驾车，被他们抓住的话，即便他们不会为难你，但一时半会也不能脱身！姐姐……你不是着急去洛州吗？”

　　我心中一动，蓦然记起我此行去往洛州的原因来。

　　虽然很不愿意看着子充犯险，但他说的很在道理。

　　“可……”

　　我还在犹豫，却见子充钻进车厢拿了一个包袱以及一把伞出来。

　　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径直塞进了我的手中。

　　然后跳上车辕，颇有侠客风范的冲我抱了抱拳。

　　“风姐姐，我家公子就拜托你了！大恩大德，子充永世不忘！”

　　那模样，那语气，哪里还像个小孩子？

　　说完，便驾车迅速驶离了我的视线。

　　我叹了口气，望着手中的包袱与雨伞，却又不由有些恼。

　　一把将东西塞进了还在望着子充消失方向出神的苏公子手里。

　　“自己的东西自己拿！”

　　说完，也不待他回身，便扭头钻进了一旁的树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