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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五章 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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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后,在文玉戈的帮助和他自己的努力下,孔竹安对这个世界适应得很好,一些常识和风俗习惯也都了然于心了,正打算舒口气歇一歇的时候,他就遇到了来这里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难题。
文玉戈拿着竹片,瞪大眼睛,惊恐的盯着他看了很久。孔竹安清了清嗓子,镇定道,“我知道,不怎么好看。”文玉戈举了举竹片,苦着脸很认真的和他细究起来,“不,不是不怎么好看,你这根本就是不会写字!”“不至于吧?”“怎么不至于,你看看,你这字骨架怪异,下笔全无章法,若不是亲眼见你写,我都要以为你是拿脚写来与我故意顽笑的。”孔竹安用指尖冲着文玉戈点了点,“挤兑我,今晚不给你做吃的了!”
文玉戈一听他这么说,气焰立时就矮了下来,耷拉着脑袋,叹口气,不再说话了。孔竹安微微一笑,轻松道,“那就练嘛,总能练好。”文玉戈抬头看他一眼,撇撇嘴,没吭声。“想说什么呀?说吧。”文玉戈未言先笑,露出两个梨涡,讨好他后,方一股脑的说,“没那么容易练,就你这字,无论怎么练,三年内没法拿出去见人,十年内铁定写不出你从前的风骨!”
听了文玉戈的话,孔竹安紧锁眉头,颇为心烦的站起身来。“你要去哪儿?”“把原来的字找出来,现在就开始练。有个一万小时定律,就是说无论多难的事,只要你花足了时间,再蠢再笨的人也能活活练出天赋来!所以我争分夺秒,这就开始练!”
整个上午,孔竹安都在几案上埋头练字,文玉戈愁眉苦脸的看着他写在竹片上的字,忽然灵机一动,“要么,你练左手吧!”孔竹安头也不抬的一边写字,一边责怪她,“你这是嫌我难度不够高?还要给我落井下石?”
“不是,不是,”文玉戈拄着下巴,一本正经的说,“你就算不眠不休的练字,两三年内也未必能练成,这两三年里,你还是要写字给人看的,别人就算之前不晓得,一看你的字也肯定知道你脑子出了问题。那莫不如和人说你这次出事撞坏了右手,所以要拿左手从头练起。这样消了旁人的疑惑不说,你不眠不休的练字也师出有名了。而且,若是我父亲或是什么人叫你写东西,我也可以用你右手受伤不便动笔的借口,光明正大的给你代笔啊!”说到这里,文玉戈犹豫了一下,又小声说,“其实,其实你右手把字写成这样,与左手从头练起,也没什么区别。”
孔竹安听完她的话,把笔撇在桌上,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小歌儿,你是个人才!”文玉戈嘻嘻的笑了,他用左手去拿笔,刚要下笔忽然有了主意,把手头上以前孔竹安写的竹简草草卷起,“我不练这个了,把你写的字给我拿来!”“嗯?怎么?”“既然你要给我代笔,那咱俩字体一样,不是更方便吗?”“老哥,你才是人才呢!”
俩人嘻嘻哈哈的互相吹捧一番后,文玉戈拎着裙子去找自己写好的字。待孔竹安将她拿来的竹简摊开仔细端详一番后,方由衷赞道,“前几天偶然看你写字,我扫了一眼,就觉得不错。今天仔细一看,真是,怎么说呢,你这字里面的好已经超出了我的欣赏能力!”文玉戈觉得他的称赞有些过了,便轻声说,“天分差些,不过是十来年的辛苦积成的,不会使箸便开始拿笔,寒暑不断,还挨过戒尺!”孔竹安点头,“小歌儿,你在大梁是很有名的才女吧?”文玉戈愣了愣,随即红着脸小声说,“算是吧。”孔竹安看她那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下意识的笑了。
“不对,你这下笔错了,我的点一般都这么写!”文玉戈说着,便上前去扶住孔竹安拿笔的手,一板一眼的给他演示起来。孔竹安的手上一顿,文玉戈正在他跟前,她发髻上好闻的桂花香气漫在口鼻间,别样的甜香静谧,他失神片刻后,再低头,她已经扶着他的手写好了一个字,是“永”,永远的永。
孔竹安后知后觉的想到,两个人共用一笔,两只手互为左右,天长日久,他们总会写出一样的字来。这感觉,稍稍有些怪。
晚冬的午后,屋内的雒产精炭烧得正好,温暖舒适,使人眼皮打架,文玉戈打了个哈欠后,发现自己又忘了数到哪里了,便心烦意乱的重新拢了拢象牙算筹,气馁道,“我看我今夜不睡也算不完了!”
在几案另一边练字的孔竹安抬起头,“你还在算去年宅中的帐?”“是啊,算不好,越数越乱,这当家主母,真不是好做的。”孔竹安看着她的一脸倦色,笑道,“那你先去睡觉吧,我帮你算,反正练字练累了,正想换换脑子。”文玉戈将信将疑,“你?会用算筹?”孔竹安没直接回答她,只收了竹简道,“放心,能帮你算好就是了!”
文玉戈躺在床上,一室暖意熏得她昏昏欲睡,孔竹安却还坐在案旁皱着眉研究着账簿,文玉戈有些过意不去的说,“你不累吗?歇歇再看吧。”孔竹安指尖压在账簿上细细辨认着,自然而然的说,“你这年纪困了就要睡,我还好。这一上午,看它折磨你,我都跟着不自在!”听他这么说,文玉戈忽有些动容,她心有不安的自说自话,“你,你现在怎么待我这样好啊?”孔竹安抬起头笑着问,“以前对你不好吗?”文玉戈没吭声,神色间的委屈却是藏不住的。孔竹安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外间墙上挂的那幅《思美赋》,颇为不解,他在心中掂量一番后,温声安慰她,“大概是年纪太小,不知道该怎样对你好,你别生气、别记恨,都已经过去了。”
文玉戈乖巧的点了点头,之后嘴边挂着笑合眼睡了,睡着好半天后,眼角悄然滑出一滴晶莹的泪,也不知做了什么梦。这一幕,落在恰巧抬头的孔竹安的眼中,他觉得不自在起来,就好像那个曾经惹她难过的人,真的是他一样。
文玉戈在床上稳稳的睡了一个下午,醒来后看见孔竹安还在练字,而一旁的账簿已经算好摆在那里了,“你,这么快就算好了?”文玉戈一脸的难以置信。孔竹安笑着点了点头,文玉戈将目光移到旁边那堆象牙算筹上,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怎么,没用算筹?”她说话的调子轻快又带着好奇,那般的悦耳动听,孔竹安缓缓放下笔,端详着她,心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惹你难过呢?怔忡片刻后,他好脾气的笑问,“想学吗?”文玉戈欣悦难抑的连连点头。
如果说教她算术不过是孔竹安灵机一动的一个想法,那么他很快就发现,教文玉戈学东西这个过程,很舒服。她年纪小,好奇心重,又聪明用心,对于新事物,接受和掌握得都很快。
黄昏时,看着已经熟练算出结果的文玉戈,孔竹安赞许道,“不错,今天就学这些,明天教你乘法。”文玉戈端详着木片上形状奇怪的文字,虚心问他,“真是巧妙,也用不着数算筹了,只用符号记下就好,你怎么会这么好的办法,也是在梦里学的吗?”孔竹安拿起他们刚刚算数用的木片,扔进火盆里,心平气和的说,“对,还是那个梦。”“你这梦真好,真希望哪天,我也能做这样的梦。”看着文玉戈一脸的羡慕期盼,孔竹安异常舒心的笑了,那是一种暌违已久的被人认可、能够共鸣的亲切感,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文玉戈白天都在无名书阁里整理典籍,孔竹安不练字的时候也会随她去,在藏书极丰的水格子里挑些书,然后坐在她旁边看,有不懂的就去问她。
这一天,已经把手头书简看完了的孔竹安抱着肩,看着身边的文玉戈一面翻书,一面认认真真的在白绢上做着记录,他似是无心的问,“小歌儿,你的史书要写什么体例的?”“体例?”文玉戈疑惑的放下笔问,“你说的体例是什么意思?”孔竹安稍稍梳理一下思路,低声说,“就是史书分很多种形式,不同作者根据时间、人物、国别的不同,写出不同体例的史书,例如有编年体、纪传体、国别体……”
听了他的一席话,文玉戈无比叹服的望着他,好半天才讷讷道,“还说要写史书呢,可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样写,老哥,就你看,哪种体例好呢?”孔竹安轻咳一声,心中早有定论,“写纪传体的,因为史书说到底就是讲故事,而没有人物又怎么会有故事?毕竟,在我的那个梦中,五千年里,只有那部纪传体的史书才被后人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文玉戈如醍醐灌顶般眼睛一亮,紧接着拿起笔在白绢上记了下来,写完后,她忽而笑了,咬着笔杆偏头看着孔竹安。“怎么了?”“老哥,其实你今天就是想告诉我史书该怎么写,对不对?”孔竹安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之后,他们很有默契相视而笑。
“我真想再听听你那个梦,你给我好好讲讲吧,求你!”看着文玉戈满是渴求的虔诚望着他,孔竹安敛住了笑,面色严肃的郑重回答,“好!我给你讲!不过,你要先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想想该从哪儿入手,怎么讲好些。”“那这两天可快些过去吧!”听她如此直白的期待,孔竹安笑了笑,指着自己刚才看的书说,“好,那以后你白天给我讲这个,我晚上给你讲我的那个梦!”
因为文玉戈的陪伴相助,孔竹安对这个环境越发的有了底气,不再抗拒,而与此同时,他每晚给文玉戈讲的那些所谓的“故事”,也为这个小姑娘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她的眼界与观点也都由此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转眼几个月过去,洛邑的春天悄无声息的到来了,草木逐渐丰盈,孔竹安的腿也全好了,看着燕子在檐下翻飞,文玉戈在屋中再也呆不住了。
“你是不是也不记得该怎么骑马了?趁着天晴日头好,我带你出去练练吧,君子六艺,不可偏废!”文玉戈的理由讲得冠冕,可孔竹安还是从她因技痒而微搓的指尖上窥出了门道。他刻意沉住气,埋头练字,顺带谦逊道,“字还没练出个模样,其他的再议吧。”文玉戈焦急的走了两个来回后,瞪眼看着他写的那几个字,牙一咬,心一横,称赞道,“已经写得颇具规模了,可以先放一放了。”
孔竹安听了她的话,再开口时,言语中便带出了笑意,“小歌儿,我昨天写得比这几个可强多了,你还说不堪入目呢!今天怎么眼光就差了?”文玉戈听后气恼道,“你是故意要戏弄我对不对?”孔竹安连忙摆手道,“没,没有,我就是想看看自己苦练几个月了,能不能得你半个好,违心的好都行!”文玉戈一撇嘴,孔竹安笑着应承,“陪你去!明天就陪你去骑马!”文玉戈满意的点了点头,继而又蹙眉纠正他,“不是你陪我!是我陪你!”
这一天骑马,是孔竹安伤愈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大梁朝和洛邑城的喧嚣繁华之貌就这样生动的呈现在他眼前。穿城而出时,马车走在六乘并行的宽阔大道上,两旁车马人辇川流不息,坊市错落俨然,时而高门大院,时而细梁低檐,时而闹市叫卖,时而坊间人家。
洛邑城池极大,他们出城的路走了很久,城门外,背靠着车流不息的繁盛大城,眼前就是满眼新绿的成片嫩草,杨柳的细枝拂过夯土城墙,头顶天空湛蓝明晰得似可一眼望至九重九。在这样的场景里,孔竹安心中颇为震动,他没有想到,人类文明的昌盛与自然环境的纯净竟可以如此无间的紧密接合,这是曾经的他在梦境中都不敢去想的画面。
他们带出的马儿都极为驯良,上了辔头后,几乎用不着学就能轻松乘马而行。文玉戈在一旁催促他,“咱们再快些吧!”说罢,一挥鞭子,马儿轻嘶一声,跑出了一丈远,孔竹安下意识的叮嘱,“小歌儿,你慢点儿!”文玉戈回眸而笑,向他挑衅,“你骑艺生疏便不敢快跑了,对吗?”“我是怕你摔了!”“不怕,我连战马都骑过,你还是小心自己吧!”孔竹安笑了笑,策马追了上去。
浅草没蹄,春泥吐芬,和风拂面,两匹马跑在洛邑郊外,偶有结伴踏青的男女和远行归来的旅人,文玉戈黄衫白马跑在近前,笑声欢悦。就当孔竹安沉醉于这样的画面时,他豁然想起,自己这段日子一觉醒来时,第一个念头不再是有没有回到以前。那是不是就是说,于他而言,眼前的一切,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