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语》月夜清泉

84、番外篇 1） 琉璃珠少年

　　那一年，他十六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他的母妃将族中最珍贵的血玉珠送给他，并告诉他如果要做好大兴的皇子，那么他便要摒弃西泽族的身份。因为，他的父皇会很不喜欢。

　　“烨儿，这血玉珠如今给了你，也权当做个纪念。你千万不要想着复兴西泽之类的傻事，以免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洗尘宫内，烛火闪烁，一个身着素净仪容高贵的妇人在谆谆教诲着自己的儿子，她便是苏烨的母亲，曾经西泽族的族长，被纳入大兴后宫的万千佳丽之一。

　　只不过，她早已年老色衰，曾经惊为天人的容貌已经渐渐败了下来，忧虑和担心无时不刻的潜上她的心头，让她过早的苍老和憔悴不堪。

　　“儿子明白。”十六岁少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脸庞瘦削却显着坚毅。他穿着素净的白衣，与他的母亲一样，即使身处在最尊贵的皇宫之中，也绝不会显露半点奢华和骄态。

　　因为，他的父皇，是一个疑心太重的帝王！

　　西泽，本是异族，被他的父皇苏兆行使尽手段，耍尽心机而被攻破并纳入大兴版图，但是他却做了一个让他时时刻刻都寝食难安的决定---强娶了西泽族最美丽的族长为妻！

　　如今，皇帝的疑心病已经让这对母子深深的感觉到了危机。

　　苏兆行不但已经很久没有来洗尘宫了，而且似乎还在暗中派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苏烨和他的母妃只能谨言慎行，生怕被皇帝抓到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然后连偏安在洗尘宫小小一隅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

　　少年低着头，将这一对血红的琉璃珠握在手中。他的剑眉深皱，拧入眉心，更显得少年老成，城府颇深。

　　“母妃，您放心。将来即使遇见西泽的族人，我也绝对不会做复兴西泽之事。”少年苏烨信誓旦旦的对他的母妃何桑发誓，俊美瘦削的脸庞上的坚定神情表明出他已经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桑贵妃安心的点了点头，又对苏烨叮嘱道：“还有，烨儿，不要以为你偷偷学了几招西泽制蛊的方法就随便乱用。要知道，巫蛊之术在大兴国是禁忌，你还是早些忘记为妙。”

　　苏烨很爽快的答应了他的母妃。这一点，他比他的母妃更清楚，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用的。

　　洗尘宫外，宫人传报，大兴皇后和大皇子苏驾到。

　　苏烨自幼天资聪颖，在几个皇子中是佼佼者，其他皇子出于各种缘由都与他不甚亲近，除了这个大皇子苏焱。

　　大皇子苏焱生性豁达，又无心皇位，由于十分欣赏苏烨的才能与机敏，自幼就与苏烨十分交好。

　　而大皇子的生母乃是大兴的皇后，为人宅心仁厚，后宫之事处理得仅仅有条，有法有度，一有点风浪便会被她压制下去。因此，这样算来，桑贵妃唯一不设防的人便是皇后了。

　　皇后和大皇子此番造访，也是因为宫中突然又开始流传着有人用巫蛊之术害人的谣言了。

　　皇后刚一坐下，便直截了当的道明了来意。而苏焱和苏烨一看这架势，两人便很自觉的退了下去。

　　“桑贵妃，我身为后宫之首，此番造访，指责所在，我就开门见山了。”皇后看起来非常的严肃，她将头上的凤冠扶了扶，正色对桑贵妃道，“你也知道皇帝近日来圣体抱恙，久不见愈，宫里流传是有人对他下了蛊毒，皇帝才一病不起。所以，我此次过来洗尘宫，也是希望彻底彻查，平息谣言。”说完，她便目不转睛的盯着桑贵妃，等待着她的回答。

　　桑贵妃叹了一口气，这宫里怕是迟早都容不下了他们母子俩了。皇宫里时不时就会有关于巫蛊之术的流言四起，起初皇帝还会斥责造谣生事的人，后来，皇帝也渐渐懒得管了。现在更好，连皇后都要出来察访一下洗尘宫是不是真的在做小动作。

　　“皇后娘娘，桑妃明白，请皇后娘娘带人搜查本宫，以正视听。”桑贵妃低眉顺眼的请皇后搜宫。

　　皇后娘娘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她起身而立，黑色的百鸟朝凤服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桑贵妃，你真是善解人意。我也相信你不会毒害皇帝，不然这么多年，你早就有机会下手了不是。放心，本宫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说着，皇后轻轻的拍了下桑贵妃的肩膀，似在安慰她。

　　接着，皇后便命了宫外候命的宫女们进来搜查每一处角落，很快就将洗尘宫搜了个底朝天。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桑贵妃眼神呆滞的看着这一切，有些苦不堪言。这一次没事，下一次会不会也没事呢？

　　皇后似洞穿了桑贵妃的心事一样，慈眉善目道：“桑贵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只要本宫在，一切事情就会秉公办理。待会本宫回了春和宫，一定要好好调查是谁在暗中捣鬼，老是兴风作浪，无事生非。”

　　皇后说着咳嗽了下，便顿了顿，道：“桑妃，本宫记得你上次做的如意汤很不错，这次是否能为本宫再下一次厨？”
　　桑贵妃欣然应允。

　　皇后是个好人，在这大兴的皇宫中，她唯一能相信的好人。她不光没有处处针对她这个异族，反而经常在照顾着她被视为异类的心情。

　　这碗如意汤，她煮的很用心，而皇后食得也很开心。

　　本以为这事件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可第二天便传来了皇后病逝的消息。

　　据说，皇后回春和宫后，便出现腹绞痛，七窍流血的症状。御医们还来不及做任何诊治，皇后便已经驾鹤西去，魂归万里了。

　　桑贵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一群带刀侍卫破门而入，闯进洗尘宫捉拿下蛊之人的时候。

　　很显然，这一切都指明了，下蛊毒的人是她！

　　她没有半分反抗，很顺从地就跟宫中侍卫们走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连累了皇后。想到这，桑贵妃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皇后被下蛊毒而离世，大兴的皇宫里炸开了锅。大臣们和后宫的妃嫔们都各怀心事一并上奏希望皇上立刻处死桑贵妃。

　　整个皇宫中为桑贵妃求情的只有一人，便是少年苏烨。

　　十六岁的苏烨长跪在春和宫外已经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聪明如他，自是知道如今的局势，他的父皇不可能犯众怒放了他的母亲，但他希望他的父皇能帮帮她，至少不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死罪。

　　不知是苏烨的真情感动了上天，还是苏兆行动了恻隐之心，他终于命人开了宫门，亲自走到苏烨的面前，说了一句：“去看看你母亲最后一面吧。”

　　苏烨见到桑贵妃时，她正安静地坐在阴暗的角落，微闭着眼睛，似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母亲，你为什么不求求父皇呢？”苏烨第一次感到无助，他跪在桑妃的面前，试着劝说他的桑妃道，“只要你开口求他，我相信父皇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桑贵妃笑了，笑得很豁然。

　　她将凌乱的头发捋了捋，右手慈爱的抚摸着苏烨道：“不要了，烨儿，我累了。”

　　“这么多年来，我在大兴的皇宫中过着忐忑不安的日子，只为了能将你抚养成人。如今，你已经长大，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下去了。我也再也不用假装坚强下去了。何况，我若死了，对你对大兴来说，只有好处。你以后也不会处处受到刁难与威胁了。”

　　说着，桑贵妃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声音也开始低沉了下去，“烨儿，我死后，记得将我的骨灰带回西泽。”

　　苏烨的脸“唰”的一下子白了，他紧紧的握着桑贵妃的手，几乎丧失理智的大声喊道：“母亲，父皇不是真的想置你于死地的。您求求他，求求他啊！他一定会放了你的！”

　　桑贵妃突地笑了起来，笑容无比明媚。

　　“烨儿，这辈子我和你父皇纠缠得太久，该结束了。”桑贵妃不自觉的摸了下额前垂下来的发丝，将它轻轻抚了上去，柔声里透着一股坚毅，“西泽族人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即使被灭亡了，也绝不用尊严去换得生存。”

　　黑暗压抑的牢房外，身穿黑色龙袍的高瘦人影正直挺挺的贴在墙壁上倾听苏烨母子二人的谈话。他紧锁着眉头，神态威严却心事重重。他，正是当今的皇上，苏兆行。

　　苏兆行自是知道皇后之死绝对与何桑无关。可是，苏烨的日渐成长，聪明睿智，羽翼渐丰也让他越来越担心，他拼了命打回来的天下最终又会落入西泽族的手中。

　　他不想杀她，可是他又容不得她！

　　苏兆行立在墙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苏烨离开之后踏进了何桑的牢房。

　　他沉着脸，望着面前早已美貌不再的女人，内心排山倒海一样的翻腾。

　　他要怎么处置她？他该如何处置她？

　　大兴的江山和这个女人的生死相比到底哪个更让他无法舍弃？

　　他希望她能求求他，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赦免了她的罪。

　　可是，她就那么固执的，高傲的，哪怕是跪在他的面前，也丝毫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

　　她的骄傲，就如同当初他攻陷西泽族时，一模一样。

　　“桑贵妃，你可有话要对孤说？”内心挣扎了很久以后，苏兆行决定给她一个机会。

　　“皇上，臣妾认罪。”她的话冷冷的，像来自巨大的冰窖里的寒气，差点将人冻住。

　　苏兆行楞住了，他没想到她居然认罪了？

　　“你说什么？”苏兆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皇上，臣妾认罪。请尽快赐臣妾死罪。”说完，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苏兆行懵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何桑居然这么迫切的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突然想起年轻时，他为了攻破西泽，故意使自己受伤闯进了西泽的境地遇见族长何桑的情景。

　　那时，她美丽善良，温柔又多情，不光救治了他，还让他在西泽疗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想到她这一个善举却为西泽带来了灭顶之灾。

　　苏兆行心里很明白，他对她是有感情的，否则不会在灭了西泽之后还将她带回了大兴，从此她却也成了自己的一块心腹大患。

　　这么多年来，他也活得一直很纠结。

　　他爱她，可是他又很多疑。

　　他深深的喜爱着他们的儿子，可是看着苏烨渐渐长大，光芒四射又开始很担心他终有一天会推翻他的统治复兴西泽。那么，这么多年的努力不是全废了么？

　　想到这些，苏兆行的头开始疼起来。他必须要在大兴和何桑之间选一个了。

　　“好，既然桑贵妃自己都认罪了，孤念你和孤夫妻多年的份上留你一个全尸吧。”苏兆行说这话时，一半是气话，一半也是因为内心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了。

　　何桑静静的在地上叩了几叩，再有没有对苏兆行多说一句话。

　　永丰十二年，大兴皇后暴毙，后宫桑贵妃认罪伏诛。

　　大兴皇帝改年号永丰为永历，起始元年。那一年，苏烨十六岁。

　　他带着母亲的骨灰，千里迢迢来到西泽，将手中的骨灰洒向幽谷中的奇异花海，然后泪流满面。

　　“母亲，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若有一天我能登上皇位，我一定不会做像父皇那样冷血无情的帝王！”年幼的苏烨站在广袤寂静的天空下，对着自己暗暗发誓道。

　　微风扬起他黑色的长发，拂过他俊秀瘦削的脸庞，似乎也在怜悯这个少年，暗示着今后的道路他终得一个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