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语》月夜清泉

5、情殇

　　乌国虽小，但它的京城比起大兴国的京城一点也不逊色，放眼望去，十里长街，车水马龙。

　　我们投了离乌国皇宫最近的一家客栈并且住下。
　　一路上，我们都是以夫妇之名投宿。这次，也毫不例外的只要了一间厢房。何三以冬日天冷为由找店家多要了两床被子，打了个地铺。

　　用过晚膳后，店小二按照何三的吩咐多掌了盏灯过来。何三便开始在灯下皱眉写信。我见时候不早，便拉了屏风在窗前开始宽衣就寝。天气寒冷，我躲进厚厚的棉被里躺了很久，仍然感觉湿冷，但困意不断的袭来，便也蜷缩在被子里慢慢的进入了梦乡。

　　睡到半梦半醒之间，听得何三唤我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屏风后面的灯影飘忽不定，何三仍然坐在桌旁伏案写信。

　　我应了一声。只听到他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飘来，“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我虽然疑惑他问我这个干什么，但也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他。

　　“那你可曾许配人家”他又问。

　　我想了一下，回答他：“没有。我本命不久矣，爹娘也不想害苦其他人，于是一直待字闺中，并未婚配。”

　　屏风后的他听了，长久没有声音。之后，他便息了烛火。

　　我回想着我这十七年的人生，虽然历经着磨难，但也饱享着爹娘家人的宠爱。每个人待我都是真心的好，每一天我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遗憾，那一定是我不知道能否再见到梦里那个右耳戴着琉璃珠的少年。

　　按照大兴王朝律例，我本应婚配。可是，我身染怪疾，不宜婚嫁。其实心底也是偷偷的乐过的。因为我不用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而且可以在内心深处抱有对那个少年的无限遐想。这其实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一场春梦，但却让我无法停止对它的追逐。我总是在奢望，或许上天真的会让我们有一天再次相遇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定要告诉他我的名字。

　　可，那又怎样？说不定那时，他早已经妻妾成双，儿女成群。更说不定那时，我也早已经在青青孤坟里化作一堆白骨。他记得我也好，他不记得我也好，总归是不能改变我活不长的命运。又何必给自己和他徒增烦恼呢？唉！

　　思绪太乱，梦里也心神不宁，睡觉睡得并不安稳。但恍惚间，总觉得夜里有人给我掖了被子，并在我的床前站立了许久。

　　第二日早晨醒来，何三早已经梳洗完毕，正靠在窗前瞭望客栈外的风景。他见我醒来，便对我吩咐道：“今日务必打扮得雍容华贵些。你也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只需比平日里见贵客打扮得更仔细些就是。”他说得倒是容易，殊不知我这些年来大半时间不是在看病吃药，就是在须清观里清修，哪里常做富贵小姐打扮？平日里松散惯了，这下子叫我突然梳个蝴蝶髻我都要想半晌。小玉又不在身边，更是没人可以帮忙了。

　　何三见我一副为难的摸样，立刻知晓了几分。他并未言语，只是将我拖到铜镜前，开始帮我梳头。

　　他拿起木梳，将我的披散的头发一遍遍的梳直。然后，他将所有的头发都盘到了头顶，梳成一个大髻，然后从中分出两缕，同时随意的歪向耳畔的一边,并随后在上面插上一只琉璃制的步摇。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弱不禁风的模样。他给我梳的发髻是已婚嫁的贵妇人最寻常的打扮，只是那被分出来的两缕垂落在耳畔的头发加上那只摇摇欲坠的步摇，让我增添了一丝楚楚可怜的风韵。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梳头的动作温柔而轻盈。谁能想到，一个常年习武的人居然也能有如此灵巧的手呢？我不禁有些恍惚。

　　梳完头之后，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鹅黄色的襦裙，让我换上。换好之后，我披了白裘，与他一道出了客栈。

　　刚走出客栈，便见着一个身穿紫色明艳绣花衣服的少女奔跑而来。见着我们，先是楞了一下，便立刻扑进何三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紫衣少女哽咽着，抬头望向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少女一脸梨花带雨，美丽的眼波流转，带着几许惆怅但更多的却是欢喜。

　　何三此刻也变得很温柔，一边拥着紫衣少女，一边安慰她说：“我不是还活着吗”

　　我看着这两个人，有些不明所以。还没有等我看明白，随即一大堆的身穿宫服的人乘骑而来。为首的男子气势汹汹，眉宇间尽是一股杀气。

　　他一跃下马，径直走到何三面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声道:”你居然还敢自投罗网，三殿下！”

　　当那个桀骜的男子一字一顿的说出三殿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有些发懵。虽然早知道何三不是真名，但也万万没有想到劫持我到乌国而来的人居然是大兴王朝的三皇子—苏烨！

　　“哥哥，哥哥，请不要告诉父皇。你就放过我们吧。”紫衣少女一看这种情形哭得更厉害了，立刻从苏烨怀里挣脱出来并俯身在她唤作哥哥的人的面前跪下身来。

　　父皇？那这紫衣少女必定就是乌国的公主梁姝了，而她所唤哥哥的人必然就是乌国的世子梁济。

　　梁济斜眼瞧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冷哼了一声：“姝儿，这乌国的天下重要还是你的情郎重要？要不你去问父皇，我想他也一定是同样的答案。是吧，三殿下？”说着，这个有着阴沉笑容的男人转头挑衅的望向苏烨。

　　苏烨也并不答话，仍然是冷漠的神色。他直直的望着梁济，眼睛里飘过一丝轻蔑。

　　“把这两个人全部给我带回宫。”梁济一抬手，向后面随从的官兵示意道。立马，我和苏烨就被这些官兵重重包围了。

　　乌国。梁都。未晨宫。

　　坐在高高的殿堂中央，穿着紫黑相间云袍的中年男人正一脸威严的盯着我们。他就是乌国的皇帝-梁容瑜。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苏烨，那满是猜忌的眼睛里发出冷冷的光。”三殿下，没有想到你大难不死，居然还敢回来。是为了姝儿吗？”皇帝以手支颐，一副要看笑话的模样向苏烨发问。

　　苏烨不置可否，却扭头向我看来。我看见他的唇边挂起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

　　他这个小小的举动，让皇帝注意到了我。皇帝看了我一眼，大吃一惊，像见了鬼似的无法动弹。半晌，他才颤巍巍的从宝座上下来，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到我的面前。

　　他盯着我的脸望了许久。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的悲伤，眼睛里的凌厉和猜忌全然不见了。他慢慢抬起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脸，有些沙哑的说道：“婳儿，你终于回来了。”

　　此刻，我终于明白。苏烨劫持我，只因为我像极了乌国皇帝的爱妃-姬婳。

　　时年，乌国年历嘉御十四年。

　　也就是说乌国的皇帝梁容瑜已经坐上这个宝座十四年了。他的王位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而来，而是自己率领亲信将领推翻了前朝的皇帝，一路沐浴众人的鲜血而来。当他占领未晨宫这一刻起，他早已成了乌国新主，必然是要将前朝余孽全部铲除的。

　　然而，当前朝皇帝的皇妃姬婳从容不迫的站在他面前时，他却放下了心中所有的执念，只为求得美人的真心。为了她，他让皇后的位置一直虚位以待。他之前的妻妾们在他登基后也只勉强封了妃嫔，而且之后再没有纳新人为妃。为了她，他从她的家乡搬运来一切她所熟悉的场景陈设，只为让她一展笑颜。为了她，他建造了气势最为恢弘庞大的未晨宫，让皇帝和她可以共主一宫，时时刻刻永不分离。

　　可是，爱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她的爱吗？

　　姬婳毫不掩饰她对皇帝的厌恶。她拒绝他的封后，也拒绝他的封妃。于是，宫人们只好称她为姬婳夫人。她对他建造的家乡一点兴趣都没有，从来也不多看一眼。对于这个让其他妃嫔羡慕嫉妒，可以跟皇帝共主一宫的未晨宫，她更是一步也不愿意踏进。

　　她是前朝皇帝的爱妃。他们曾在一起度过最美好的岁月。而现在这个手上沾满她夫君鲜血的男人竟然要让她抛弃她所秉承的道德和她的心，她宁可去死。

　　而她最终也选择了死亡。

　　她抛了一条白绫在横梁上。在她夫君被刺死的宫殿里，她也绝尘而去。

　　姬婳夫人死了，她随了自己的心意。但她却留下了一段情殇，让这个乌国的新主永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