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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不如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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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袖,细柳垂畔。和煦的阳光懒懒的洒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两个小小少年满头大汗的在草地上扔沙包,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兴奋和欢愉。在他们身旁有一个娇小的女娃,眉目清秀,粉腮细唇,头上顶着两个荷包一样的发髻,并了几朵轻盈的芙蓉花,煞是好看。不远处,有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娃静静的望着他们几个在草地上欢乐的玩耍。她并不参与他们的嬉闹,只是安详的守望,面带微笑。她的身旁,是一对面色祥和的父母。
我轻轻的朝他们走去,在这暖暖的时光中,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静。
“阿蓉,快点丢过去,我们又要输了!”其中个子稍矮的小胖男孩红着脸大声对一起玩沙包的女孩叫道。
女孩子憋红了脸,按照胖男孩的吩咐使劲力气将沙包扔出,无奈力气太小,没有打中一起玩的另一个男孩,显然此次又输了。
“阿蓉,你真是个笨蛋!”小胖子生气的吼道,捡起沙包就朝女孩扔过去,不偏不倚刚好砸到女孩的脑袋。女孩吃痛,一下子捂住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那对父母见状,立刻跑了过去。父亲抱起小女孩,仔细检查了一下,看了一下发现没有受伤,便转头厉声教训小胖子道:“轩儿,蓉儿是你的妹妹,你要像个哥哥的样子爱护她啊,怎么能欺负她呢?今晚的晚膳不用吃了,罚你抄二十遍三字经。”小胖子气呼呼的,头偏向一边,并不领罚。
“爹爹,爹爹,二哥不是故意的,是蓉儿太笨了,害二哥输了,求爹爹不要罚二哥。”小女孩止住了泪,紧紧抱着父亲小声道,“蓉儿愿意代二哥受罚。”
我心头一紧,这场面何等熟悉?这个叫蓉儿的女孩不就是我吗?那一年我六岁,跟爹娘兄姐一起出游。看着哥哥们玩丢沙包的游戏觉得有意思,便强要参加,然而我却老是累二哥输局。二哥好胜心强,丢了我一脸沙包,便受到了爹爹严厉的责罚。而我因心觉愧疚,想要替二哥受罚,结果爹爹将我和二哥一并责罚了。
过去的场景一轮轮的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转换,跟大哥一起练武,跟三姐一起做女红,跟二哥一起斗蛐蛐,陪爹爹一起读书作诗,陪娘亲一起赏花唱曲,这不停轮换的场景中有的悲伤,有的欢喜。我颤抖着伸手去触摸,它却立刻如泡沫一样消失在我的眼前,变成一片空白的景色。
“阿蓉,阿蓉,你慢点跑。”熟悉的声音响起,那是娘的呼喊。而年幼的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提着花灯不停穿梭。远处的齐云山高大巍峨,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舒卷,并将金色的阳光折射到墨湖里,泛起粼粼波光。
这一刻,是我人生的转折。我贪玩跌落墨湖中,而后被那个耳朵上戴着清冷光泽琉璃珠的少年救起,但他却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杳无踪迹。
我低头感慨着命运无常,却赫然发现爹娘身着白衣出现在我的面前,而大哥二哥三姐则在不远处静静伫立,白衣飘飘,神色泰然。此刻,他们已经成年,而幼时的我却已经不见了。
“宁儿,爹娘不在身边要多多保重。”爹爹一向紧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瘦削的颧骨突出,更显得苍老了几分。
“宁儿,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照顾自己,爹娘永远在你身边。”娘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泪眼朦胧,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
“你们要去哪里,带宁儿一起去。”我听了着急了,想要一把抓住爹爹的衣袖,却扑了个空。爹娘望了我一眼,眼里尽是不舍,无奈的转身离去。而一旁的哥哥和姐姐,挽了爹娘一同越走越远。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大声的呼喊,拼命的追赶,爹娘兄姐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
“爹——娘——”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泪如泉涌,我的双手无力的在空中挥舞。我终于意识到,爹娘和哥哥姐姐已经离我远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宁儿将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想不到,大婚前的太尉府一别,竟是永诀!
青山落日,何不归去?隐隐间,琴弦拨动,我仿佛听到了啼血的杜鹃在不停的鸣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我睁开泪眼,只见薄薄的纱帐轻轻垂下,白衣的苏烨在床边静静的弹奏七弦琴。琴声凄然悲切,宽阔苍凉,似乎他那冰冷的面容也有了一丝哀伤的神色。
苏烨见我醒来,便将琴放下。他走过去将香炉的白芷香又加了些,空气里的香味便开始浓烈了起来。
他走到床边,将纱帐挽起,并将我扶起靠在软枕上。随后,他又走到桌边,慢慢从盒龛里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端到我的面前。
“趁热喝了吧。”他清冷的嗓音飘荡在空气中,不是很真切,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我摇摇头,心如死灰。喝药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我本不是长命之人,如今又家破人亡。从今往后,只能靠汤药续命,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而已。
“快点喝了吧。”苏烨将碗向我嘴边又靠了靠,“你的爹娘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个样子。”
“啪”的一声,我挥手打翻了他送过来的药,心中止不住的怒火对他吼道:“为什么你总是要别人按照你期望的来活?你怎么知道我的爹娘希望我如何生活下去?你手握天下,掌着每一个人的命运,你怎么知道你给予的就是别人想要的呢?我不要喝药,你当初就应当让我追随我爹娘而去!”
苏烨起身,神色冷清道:“我已经报答了你的救命之恩,你现在要怎么做随你的便!”
说着,他又转头看我,眼神复杂难测,声音低沉道:“赵宁,你一直在说我父皇灭你全族是欲加之罪。可是你是不是真的那么确定你的父亲没有谋反之心呢?”
听到这话,我一时胸口疼痛,气喘不上来,连着吐了好几口血。我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想要按住胸口,却无意中摸到了脖子上苏烨送给我的琉璃珠。
我气愤不过,苏烨的父皇将太尉府抄家灭门,现在他竟然还说出这等污蔑我爹爹清白的话来!我愤然扯下绳子上的琉璃珠,用力将它往地上砸去,那琉璃珠顷刻间像水花一样向四面散开,细碎的残渣细细密密散落了一地,却仍然隐隐透出白色的光泽。
“滚!”我出离愤怒了,大声对苏烨吼道。
他却在那安静的站立,一动不动。他冷澈的双目死死的落在那已经粉碎的琉璃珠上,一刻也没有移开过。
良久,他抬起头望向我,眼神冰冷,神情落寞。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拂袖而去。
曾经的我日日在死亡线上挣扎,是因为心系爹娘的恩情,每日都在从上天那里偷时光。
现在的我活得很久了,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羁绊和牵挂。上天的恩赐,对我来说就只剩下折磨和苦难。
我日日呕血,却拒绝吃药,连小玉过来伺候的汤药都打碎。我只期待上天早点结束我的生命,能让我与爹娘兄姐一家团聚。一个人,活着没有希望,又有什么意思呢?
春日的阳光和煦,却照不进我的心里。在这三月初春的天气里,仍是乍暖还寒。我披着薄薄的纱衣,在这寒冷的初春里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愿添件厚衣裳。
我独自踱步到长风院的百花亭里,只因这里有娘亲最爱的芙蓉花。微风吹起我的纱裙,衣角翩翩翻飞,我不禁打了几个冷战。百花亭里的各色花儿都已经悄悄绽放,在徐徐的微风下轻轻摇曳。
“宁皇妃。”一个婉转悠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没有回头。这声音太熟悉了,除了乌国的公主梁姝还有谁呢?
她缓缓踱步到我身边,与我比肩而立。她的侧面立体而俊秀,长长的睫毛低垂,眼睛飘向花坛,似乎在跟我一起看芙蓉花。我并不回应她,装作没有听到一样。
“赵宁,你可有梦见我父皇找你索命?”梁姝的声音突然变的幽幽的,她转过头看我,艳丽绝美的脸庞充满了挑衅与不屑。
我的心忽的一紧,猛然想到之前做的那个噩梦,冷汗就不自觉的冒了出来。我极力压制内心的惶恐,冷冷答她:“你父皇该索命的人是你现在的夫君—苏烨。”
她轻抬起修长白皙的手腕,整了整发髻上的玉垂扇步摇,然后优雅的坐在了亭子的中央的石凳上。
“苏烨灭了我的国家,杀害了我的父亲和兄长,做为一国的公主,我本该恨他入骨并在破城之日以身殉国。”说着,她望向我,明亮的眼眸中似乎起了一层薄雾。
“可是,我该以什么立场来恨他呢?父皇他确实对不起苏烨。”梁姝说着,神色又变得极其伤感,“是父皇借我之名诱他来乌国,将他关进牢狱之后施以酷刑并对他进行侮辱。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才偷偷助他逃跑。破城那日,我站在高高的乌国城墙之巅迎风思索了很久,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乌国和大兴国之间的仇恨,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牺牲掉我们的感情做陪葬呢?何况现在乌国已经灭亡,我一个舍弃自己姓名的亡国公主,只是想随着自己的心意追逐自己的爱慕之人,不可以吗?”
梁姝的一番话,让我有些懂了,怪不得那日我们被乌国追兵追堵在明山的时候,我梦见乌国皇帝向我索命,苏烨却说他该死。
看着眼前这个抛弃一切只为追随苏烨的美丽柔弱女子,想起苏烨其实也算是在国破家亡中解救了她。她盲目的爱情让她原谅了他,并心甘情愿的做他的妻妾,这恐怕也早就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吧。
可我呢?我对苏烨有爱情吗?他没有害我的全家,害我的是他的父皇,当今的皇帝。所以他对我只有救命之恩,对我来说并不存在是要恨他还是原谅他。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底总是有着一股怨气在四处游走,无法平息。
“我不恨苏烨,可是我恨你。”梁姝的这番话让我一下子从千丝万缕的复杂思绪中清醒过来,“我父皇对不起苏烨,可他并没有对不起你。你辜负了他的情意也就算了,为什么你还要加害他?”
“害你父皇的人不是我,是苏烨。”我望着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不理智的亡国公主,淡淡说道,“是苏烨偷偷在我的朱钗上下了毒,而且他还我的身上中了情毒,无论我是不是有意刺到你父皇,你父皇都必死无疑。”
梁姝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一副无法接受真相的表情。她怒而起身,径直朝我走来。她挥起她的纤纤玉手,作势便要扇我,手刚要落下,便被另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这个人便是丁衡。
“赵宁,我是不会被你挑拨的。”梁姝要扇我的愿望落空,有些气急败坏,“苏烨不会使这么阴毒的手段害我父皇。他带兵灭乌国是情非得已,一定是这样的!”说着,她竟然潸然落泪。
“其实,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看到她悲泣不已,我的心又开始柔软下来,“苏烨他,不会是你的良人。他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要算计衡量,即使他对你有情,也参杂了很多其他的成分。”说着,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我不光是在劝解她,更是在劝解自己。
梁姝不住的摇头,猛的从丁衡手中抽出自己的右手,转身便飞奔出长风院,只留下她悲伤的倩影。
丁衡看着我,却什么话也不说,只在一旁静静站立。
我不愿在他面前显露悲伤,可心中巨大的悲伤排山倒海般的袭来。丁衡和小玉自幼在太尉府长大,与我青梅竹马形影不离,而现在,我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小姐”,他这一声呼喊让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好像时间从未改变过,他仍然是太尉府中的护卫,而我只是与世无争一心只求恬静生活的太尉千金。
他的双眸平静如水,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黑色的宫服让他显得更为历练更加沉静,却也让我意识到我们早已被无常的命运粉碎了儿时的单纯,此刻他是三皇子的贴身侍卫,而我是大兴王朝的三皇妃,我们之间的亲情迟早要被这特殊的身份瓦解得支离破碎。
“小姐,你想离开这里吗?”上次在九曲国内被敌军烧军营的时候,丁衡就已经说过这句话,那时的我来不及细想。可现在,他再次将这话说出了口。“只要小姐愿意,丁衡拼了性命也要将小姐带离这是非之地。”
“丁衡,你相信爹爹谋反吗?”我望向他仍然平静的表情,心中却波澜起伏。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我心里万千渴望离开,可是,我并不希望爹爹死后还背负着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虽然也许是奢望,但我希望尽自己的力量为爹爹洗脱清白。
丁衡并未回答,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他默默的在春风中站立,末了,只轻声说了一句:“小姐想离开的时候,告诉丁衡一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