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传》柳凉生

4、批字

　　萧白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正午。她怔怔地望着头顶布满青苔的崖壁，头脑中却是一片茫茫然，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今夕何夕。她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环顾四周，才确信自己并非是困在梦中，她终于逃离了虎口！

　　痛定思痛后的悲愤和迟来的恐惧席卷着她，萧白玉扶着石壁，不禁泪如泉涌，许久，才发现山洞里此刻四下无人，昨夜救下自己的那个僧人已经杳无踪迹。萧白玉心中猛地一个激灵，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在丛林中发足狂奔。

　　她一边茫然地跑着，一边哭泣，如同一只被人抛弃的小兽。隐隐地，她听到林中传来的脚步声，不禁吓得面色惨白，如同惊弓之鸟般颤抖起来。她满脑子都是萧家那些凶神恶煞的长辈们，不禁惊恐地往后退去，荆棘勾住了她的裙裾，划开了她的皮肉。直到她看清楚从密林深处渐渐走来的人，才霎时还过魂来，一头冲了过去，紧紧抱住那僧人的腰，眼泪润湿了对方的胸口，哭道：“爹爹！爹爹！我以为你扔下我不管了！”

　　僧人一怔，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温言道：“你唤我什么？”

　　萧白玉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未干，道：“是你叫我唤你‘爹爹’的呀？”她的脸一垮，啜泣道，“爹爹你也不要我了吗？”

　　僧人才想起昨夜自己失态了，便柔声道：“贫僧昨夜伤势太重，有些梦魇了，小丫头，你不要当真。贫僧一个云游和尚，四海为家，若是还带个小女孩作女儿，岂不怪诞？叫人贻笑大方了。”

　　萧白玉皱了皱眉，有些怅然地放开了手，委委屈屈道了声：“是，师父。”

　　僧人见她郁郁的模样，便将手中的山鸡提了起来，“我方才去捕了些野味来，等会儿我们火里烤了吃。”

　　萧白玉有些奇怪，脱口便道：“可是，和尚可以吃鸡吗？出家人不是要守戒律的吗？”言毕，她方觉不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声道，“师父，我乱说的，你莫要生气呀。”

　　僧人却也不恼，笑着向前走着：“小丫头，你知道出家人为何要守戒律呢？”

　　萧白玉跟上了僧人的脚步，她似乎有些不愿意僧人总是把她当作小孩子般看待，便道：“师父，我的名字叫作萧白玉，你唤我白玉吧。”

　　僧人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萧白玉：“守戒是为了修行，而戒律自在我心。吃一只鸡，便能坏了贫僧的修行吗？”

　　萧白玉嘟囔道：“师父，我听不懂。”继而，她又粲然一笑，“不过师父说的，自然是对的。”

　　僧人哑然失笑：“世事无绝对，贫僧哪里会永远是对的。”他极目远望，“你叫白玉？洁白无瑕之玉，寓意甚美。只是尘寰腌臜，难免白璧蒙尘，天干与地支冲克，前途飘渺不定，歧路坎坷，却也有柳暗花明之兆，险中可期富贵。”他微微沉吟，又道，“不若隐去白字，唤作小玉，虽是平常之命，倒也可以安稳一世。”

　　萧白玉听得似懂非懂，不禁膜拜道：“师父你还会批命？”她的眼中俱是崇敬之色，“我娘姓白，所以，我爹才给我取名白玉。”

　　僧人点了点头：“你父母倒是伉俪情深。”他哈哈大笑起来，“贫僧又着相了，因缘已生，世间之福祸岂可趋避？”

　　萧白玉低下头小声道：“其实，我倒是觉得我爹更喜欢姨娘多一些，他有时候行商也会带着姨娘。我娘说，她和我爹是夫妻，夫妻就应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才是正道。”

　　僧人拍了拍萧白玉的肩膀：“白玉，你且将贫僧方才的胡言乱语忘了罢。莫问前程，但凭真心便是。”

　　两人在林间缓缓徐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萧白玉又问道：“师父，我还不知道你的法号是什么呢？”

　　僧人道：“既然已经断了六根，还需要名字做什么？至于法号，亦无用处。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他顿了顿，“贫僧既无名字，也无法号，有些认识我的人也叫我无名和尚。”

　　“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萧白玉喃喃地念着这句话，若有所悟，上前便拽住了僧人的袍袖，道，“既然‘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那为何师父还要在乎我是唤你‘爹爹’，还是‘师父’呢？”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眨了眨，“‘师父’也罢，‘爹爹’也罢，都不过一个称呼，根本没有分别。师父却还怕贻笑大方，这算不算是着相啊？”

　　僧人有些意外地看着萧白玉亮晶晶的眼睛，一时竟是语塞，随之，他点了点头，失笑道：“你说得对。”

　　萧白玉面露喜色：“那我还可以唤你爹爹吗？”她紧紧拉着僧人的袖子不放，“爹爹已经认下了我，绝不能再不辞而别哦。”

　　僧人无可奈何地笑道：“你这孩子真是调皮，倒是挖了个坑叫我老和尚来跳。罢了，不过是因为贫僧在危难之时救了你，所以你才会生出依赖之心来。”

　　萧白玉甜甜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何，只是觉得你比我爹待我更加亲切。”她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我爹是个行商客，一年到头很少留在家里。我每次见到他，总是规规矩矩，心里还是有些畏惧他。”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但是，好生奇怪，我却一点也不怕师父，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师父一样。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一个有本事的大好人。”

　　僧人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道：“白玉，有一件事，你必须记住。在有人的时候，绝不可以叫我爹爹。切记切记。”

　　萧白玉点了点头：“白玉记下了。”她小声道，“白玉绝不会叫爹爹为难的。”

　　僧人摇了摇头：“我是为了你的安危。”他的神情凝重而怅惘，“我救下你，不过是机缘巧合，但是之后的事，总是难料。我的仇家太多，恐怕会连累了你遭此无妄之灾。我亦怕，业力之火，伤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