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云拂 ...

  •   和阿蓁的故事,始于我刚刚弱冠的那个暮春。
      当时父皇还在世,他最宠爱的是舞姬出身的张美人。我在宫中宴会上见过她寥寥几面,她坐在父皇腿上喂葡萄的样子,媚得像崇华殿师傅口中的苏妲己。我心中最不喜轻浮放荡之人,只是碍于父皇,并不敢表示得太明显,有些场面上的事情总还要做。
      那年张美人生辰的时候,父皇在御花园里摆了筵席,更在她生辰前一天下旨,让所有在京宗室和四品以上的大臣都来为她贺寿。这是不合规矩的。再是怎样的宠爱,将筵席设在御花园都已是极致,便是皇后的千秋宴,也并无臣子贺寿的道理。因我掌管御史台,在诏令发布当晚,便已见到礼部大臣和各路言官的折子雪花片似的堆了满案,内容不必翻看,也能猜个八九分:说张美人妖媚惑主的自是多数,说父皇沉迷美色的也不会少。我却觉得父皇这是别有用心之举,约莫张美人的运数是走到了尽头。
      果然当日席上,众臣中只有寥寥几人到场,宗室中人也多半借故推辞。她盛怒之下愈发逾矩,被父皇训斥一番。那筵席于是匆匆收尾,不欢而散。
      这是父皇也预料到了的结局。

      我回御史台去的时候经过太液池边,远远地就听着甚是吵闹,搅得潋滟湖光也少了情致。走近了便见是个面生的内侍在鞭打一位宫女。那宫女身子蜷成一团,背后衣衫几乎碎尽,入目皆是带血的伤痕。我瞧着不忍,上前扼住内侍的手臂。他径直叱道:“走开!张美人让洒家在这儿教训人,哪有你插手的份儿!”我倒也不急,手上力气又加重三分,轻描淡写道:“人我带走了,你且好自为之。”内侍吃痛,瞧见我袖口的服色便知得罪不起,却犹自道:“敢跟张美人作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心下觉得好笑,松手任他跑了。

      你猜得到的,那宫女便是阿蓁。
      她俯首拜谢道:“谢殿下搭救。”我只“嗯”了一声而已。
      那不是要穿披风的时节,我身上并无衣物可暂时为她遮掩。她这样行走于宫中,总是不妥。于是我让随侍的小安子引她去离这儿最近的十公主那儿,起码上些药,再换身干净衣服,而后带回潜渊殿去。她若落回张美人之手必是凶多吉少,不如且留在我那儿,日后做个张美人举止乖张的证据。
      彼时只记得,她起身时双手紧紧护着身前的几片衣衫,离去时虽低着头,脊背仍挺得笔直。

      后面的事情就很寻常了。张美人的种种劣迹被揭发出来,打入冷宫,不久赐死。她生前为自家兄弟谋得的那些名位权势,也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偌大的鹿鸣宫,每天都有宠辱的更迭。这样的事情虽来得突然,却也容易让人麻木。固然是那张美人恃宠而骄葬送了自家性命,可细想来,父皇又何尝不是有意放纵、推波助澜呢。只是为尊者讳早已成为习惯,不论是我,还是这宫中的诸人,又或那臣僚众卿,甚至普天之下的平民百姓,我们总愿意只承认前者。

      这次事情之后,阿蓁被留在潜渊殿。本来只是做些日常扫洒,后来因为心思细腻,被小安子选到我身边当奉茶宫女。
      那时候我要处理的政务还少,一天到晚有太医院的药,故而总还撑得住。熬到深夜的时候,阿蓁总把灯芯挑得很亮,端上来的也往往不是浓茶,而是温热的红枣粥或是芝麻糊糊。起初我还因她自作主张而不快,她没有辩解,但依然如故。后来被她害得养成了习惯,才听小安子无意说起,她做这些只为了保全我本就短暂的安眠。

      那年七月我娶回太子妃。亲事是三五年前就定下了的,她叫做穆纯仪,是骁骑将军的女儿。
      皇家婚事向来礼仪繁琐,更不必说彼此的身份,容不下半点差池。从早到晚走完大大小小几百道的程序,自觉无限倦怠。然而挑起盖头的那一瞬,我所有的情绪,真形容起来,应也只能是两个字:惊艳。
      我所见过的女子,便是容貌最粗陋的,真在民间也应算千里挑一。是以美貌与否,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只是个词语——还常用于形容那些祸水红颜。直至见到纯仪,才懂得当日汉元帝也是脂粉队中长大,何以一见昭君便魂不守舍。只要她在那儿,竹篱茅舍也可以是琼楼玉宇,花枝锦绣也都要黯然无光。
      原来真正的美人面前,所有形容尽是枉然。
      我无法否认,那段日子我全然被纯仪迷住了。比她的绝丽更惊人的是她的才华,无论经史还是百家,她几乎都有涉猎,若学明诚夫妇“赌书泼茶”,我应多半是个输家。

      那日与纯仪去赏梅,地上雪积得有半尺深,梅园里一路深深浅浅地行着,忽见七弟寿王正在梅树间与人嬉戏。七弟向来如此,这回又不知是和哪个姬妾打闹了。我是不想管的,直至发现被他追逐着的女孩是一脸惊恐的阿蓁。
      我快步跑上前去,挡在她和七弟之间。阿蓁一时愣住,却是七弟先道:“六哥,你娶回来的六嫂那么漂亮,这丫头不如就赏了我吧。”
      “七弟,薛蓁是我潜渊殿的人。”虽知道他是逢场作戏,我却是带了认真的意思,从未觉得自己的语气可以这样冷,以至于素来不羁的七弟也一时没敢造次。于是我带着阿蓁离开,远远看到了披着红缎斗篷的纯仪,才发觉,我竟为身边这小宫女薛蓁弃她于不顾。
      第一次,有些害怕面对答案。

      纯仪再好没有,却更似知己。那时我身边虽有过两个侍妾,对男女情爱之事却并不太懂。总以为喜欢和欣赏是一样的。
      对阿蓁,却是半点见不得她不好。
      我对自己的心意有所觉察,不过并不愿承认。这世上每个人都可以去爱,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爱的。我想得到她,其实很容易,可我能给她些什么呢。太微薄了,她值得更好的。
      于是,只作寻常模样,与她相安无事。

      再后来我即位,父皇丧仪未过,政务成倍地增加,我在重重打击之下,于某个批折子的夜里昏倒。不得已歇了两天,后面几日熬到深夜,才把积下的事情又批复完毕。阿蓁那时并不在,我没有主动问起,埋首奏章的时候,也不会有闲暇的精力再去想念。
      直到她回来的时候,我才终于觉得,心里有些牵念放下了。却也不敢表露,道一句“回来啦”就已经是极限。她倒也没有多话,于是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那天的事情忙完,她送我出承天殿——阿蓁并不是我的贴身婢女,我见到她,多半也就是在处理政务的时候——青石宫道上有竹枝和花木投下的影子,微微摇动,有如此际心绪。“月色真好。”我唇边含了笑,目光装作无意从她身上瞥过,投向遥远的月亮。她略停了停才出声,道:“是啊,真好。”我回眸看她,四目相对之际,仿若彼此洞悉心中的秘密。

      我原是想等时间满了放她出宫的,所以让小安子去探个日期来禀。不查不知,她从前也是书香门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为了母族祁家的案子,籍没为奴。她当时年纪小,没有随着别人发配出去,便入了宫,不巧分到张美人那儿,就开始了整日低人一等的日子。当日初见,瞧她挺直脊背的样子,便知道她是有些傲骨的,还真不敢去想,在那么个粗鄙女人手下,她感受到的是怎样的折辱。
      祁家的案子牵连甚广,庭审定罪时我已有十六岁,也到了知政的年纪,便跟着历练。而今已记不起具体有哪些罪名条目,但确是罪大恶极无误。人证物证都经三司反复核查,冤枉不了。若不株连亲族,实在是难绝天下悠悠之口。当时少年意气,或者我自己提过什么更激烈的判决也未可知。若是冤案,平了反,给她赐一场风光的亲事甚是容易。现下却有些难办——她虽无辜,身上却也要背负枷锁——没有哪个世家公子,愿与前朝的罪臣有半分干系。
      那就等恩科的时候,从上榜的举子里挑一个少年文士吧。
      心中有了决定,却也没在人前表露。纯仪在恩科开考前诞下我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后来的致清。这场恩科,从一开始就带着别样的喜气。
      从乡试到殿试,历经一年。与几位主考商议,定下三甲的名次,已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一切尘埃落定,总逃不过放手。
      枉我自负勤政,那天却一个字也再看不进去,反复再三,终于作罢。屏退了众人,只留她在身边。她应已觉察我的异常,显得比平日局促很多——往常夜深的时候,我也经常只留她伺候的——又或只是我自己的情绪作祟。
      “阿蓁,你进宫多久了,快到该放出去的年纪了吧。”我故作轻松。
      她有些意外,还是答道:“禀皇上,奴婢是嘉和十七年入的宫,而今已经六年了。”
      “六年啊,再不出去,好好的年纪就都耽误了。”寻常宫人三年出宫是定制,我佯装不察,“不如就从这新科的进士里挑一个,朕给你指婚,必不委屈了你。”心口有钝盹的疼痛,直入主题,总是稍感轻松。
      她身形一滞,旋即跪下,道:“禀皇上,奴婢是籍没入宫的罪人,不敢高攀天子门生,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高攀不高攀,是朕说了算。”我走到她身前,“朕不愿辱没了你。”
      她没有抬头,停了好些时候不曾回话。碧色宫装下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我其实很想安抚她,却也不知怎么开口。而她下了极大的决心,抬头看着我的眼睛,问:“要是奴婢不愿意呢?”
      这般神情,她定是做好了承担抗旨罪名的准备。她眼中含泪,所有的情绪都呈现在我面前。我无法压制心中的痛感,转而道:“你若有自己喜欢的人,说了出来,朕也答允你。”
      她只是摇头,两颊的泪水无声划过。我终究不忍,蹲下身子用手帕给她擦眼泪,而后牵她起身。我知道,在她的眼泪面前,自己所有的心防都沦陷了。彼此的心意,从未如此刻这般明晰。然而我总还有顾忌。
      “阿蓁,我的后宫是为平衡前朝所设,有时候身不由己。”
      “我知道。”她在泪光中微笑。
      “国事为重,我可能会没时间陪你。”
      “我知道。”她还带着哭腔的声音有熨帖的温度。
      “……我的身体……我活不过四十岁。”话一出口,明显地感到她整个人都怔住了。之前那场病不是偶然,我并非足月,生身母亲也因产后血崩而亡。打从胎里带下的病根,便是心脉不足。太医说,终有一日,我的脏腑会衰竭。也曾不肯信命,硬是读了无数医书,却都只能印证既有的定论。说到底,这才是我不敢面对阿蓁的根源。“阿蓁,我不想耽误你——”话未说完,她却扑到我怀中,双臂紧紧环住我,哭道:“不是耽误,我自己愿意。”
      我心中骤痛,悲伤中却也夹杂无限的欢喜。我抱紧她,低头在她耳边道:“原谅我,我爱你。”

      若时光可以倒流,多年后足够成熟的我,应该可以做到拒绝她,甚至从一开始就冷下心肠,不给她动心的机会。不过回头想想,后来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幸福的事情,不也是好结局么。我无法判断种种未知哪个最好,然而当初的选择,毕竟也还不坏。
      少年的顾忌之下终究有少年的私心,我想要她在,看不到尽头的长路,我想要她陪。那时觉得,若她要走,我便赠她安稳的一世;若她要留……若她要留,我心虽大半付与天下,余下的却都给她。给不了太多,便给她我能有的最多。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