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玉案》木又三家

3、二、更吹落

　　二、更吹落
　　（1）
　　天平三年元月，雪铺满了整座长安城，初一，万家灯火喜庆新年，一支马队却奔进长安城。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是留络腮胡子的粗犷外民族壮汉，那是栾族大将虓腾；女子与之不同，一双杏眼水灵灵如小鹿，披散长发，腰间长鞭显出外族女孩的英气，白皮长靴，那是栾族公主格纳。
　　马队的中央是一顶华丽的软轿。
　　格纳勒马跳下，从一干人中走到轿前，对车里的人用汉语说：“出来吧。”
　　轿帘撩起，一只纤长的细手伸出，轿中走下的女子细腰玲珑，柳眉如月，红衣勾勒出曼妙的曲线，神情冷淡，我见犹怜的水眸深处似乎是一抹杀戮的血腥——人如其名，烟三。

　　因为是冬日，长安城都是张灯结彩，相府的大红灯笼挂着，却只上官昭一人当家的在府中，上官朔早早入了朝参加迎接栾族公主的宴席，迎接的使臣就是当朝丞相。
　　抱着手炉，闲来听小月絮絮地唠叨。
　　“小姐真是料的准，不过小姐怎么知道天策将军与十万兵士都是安然无恙的？”
　　上官昭这天心情好，便也解释给她听：“嗯……说来还是有点根据的……我那是就是觉得能安定盩国的将军无论文武都足以叱咤朝堂一方，若死在栾山岂不可惜。况且他平栾族之乱二月有余的七捷虽然确实是战功，但对于这种人来说这无疑是空洞没有意义的，我当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才知道，也真是佩服，他竟然会给战死的栾兵穿上我祁国的铠甲来迷惑栾兵造成我军‘全部阵亡’的假象，呵呵呵，这人真是有趣。”
　　小月理解后赞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我曾想普天之下谁配得上小姐的聪慧无双，如今看来，倒是有人了！”
　　“哦？是么。”上官昭似乎是问着，但听来却像陈述，“可，或许，他太过锋芒毕露了吧。”
　　小月对上官昭意味深长的后半句毫无知觉：“据说，将军攻至栾族王宫时，栾王在城楼上见他都赞说‘玉面将军’，开门就迎我军入城，这次投诚附属的使者就是栾族王后所出的格纳公主，栾王是有意让公主与大祁和亲吧。”
　　上官昭笑了笑，不予置否：真的是不假思索就投诚了么，还是……
　　“或许，一会儿，皇后娘娘遣来接我进宫的人就要到了吧。”
　　“进宫？小月怎么不知道？！”
　　“今日晚宴为迎栾族公主，太子殿下无论再怎么随意的性格好歹都会去的，娘娘她怎会错过如此结识的良机。”上官昭轻描淡写地说完，把手炉一丢，“这个不暖了，你去再烫一遍回来。”
　　但她这回只说对了一半，太子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早在她到之前就匆匆退了席，从偏门蹑手蹑脚地进去，正赶上看见栾族公主举杯敬酒的场景，略略大量了一下那公主，生的是一副活泼可爱的样子，称不上倾国倾城的绝世无双，但也是一佳人。皇后偷偷瞥了一眼示意，上官昭也就知会地落座在席末尾最不起眼的位置，连她亲爹上官朔亦是没有发现偷偷潜进来的女儿，也方便了她随时逃遁。
　　距离远的缘故，上官昭仔仔细细地辨认才模棱两可地确认那名栾族公主所说的话。
　　献礼、舞姬、烟三。
　　栾族公主刚坐定，丝竹管弦的和鸣声衔接着天衣无缝地响起，一女子就水袖翩翩地如乘冬之雪般“飘舞”进大殿，正好碰上上官昭的一抬头。
　　首先，那女子的美是如假包换的，秋水剪瞳，柳叶远山眉，朱唇贝齿，三千青丝如墨如瀑，红衣与浓妆就打扮的如同全天下最美的新娘，腰肢纤纤不值盈盈一握，一动一静都是不可言喻的遗世独立，似乎是赵飞燕的转世，又好似是萧皇后的祸国殃民。
　　趁机，上官昭在众人都注视着这绝世舞姬的时候沿着门边溜了出去。
　　“哎呦——”刚出去就撞上了人，她捂着头惨叫了一声忙忙捂住自己的嘴，声音大了就被发现了。
　　巧不巧，撞上的还是那人。
　　“沅汐？”她揉着头说道，“真是……好巧……”
　　男子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回来一字：“巧。”
　　“你来这里是？”上官昭拉他到宫殿拐角问道。
　　“乐师来，当然是伴乐的了。”
　　她估摸着时间，不好意思地说道：“那我刚才，是不是耽误你了？“
　　“是吧。”
　　“那……公子请便……”
　　“烟三舞都舞完了，你是让我去表演独奏羌笛么。”
　　“……那，你现在是要往哪去……”
　　“上官，你想不想，去东宫？”
　　（2）
　　一直以为太子任性，所以才不参与政事和宫宴，如此使朝中皇帝一人持朝政，皇帝一人无礼管辖诸多事务，才有上官丞相独霸一方，但看东宫还真不会这般想法，这是上官昭第一次来到东宫，太子所居的地方。
　　若用奢侈比之泳泉宫，那太子东宫可比之……贫苦？
　　但再看宫中其他楼阁，只会觉得东宫为堂皇祁国宫廷之一隅，无甚华丽，但走近，才可清晰出这里的一楞一角、一雕一刻皆是匠心独运，处处植花种草，或许以为，太子只是醉心于书画不愿意搭理勾心斗角的政务罢了。
　　这日东宫侍卫无一人在岗，二人无需多费口舌就进去了。
　　“听说，太子宫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为一女子而建的。”沅汐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恍惚兜转。
　　“哦？想不到太子殿下竟是个痴情之人——是以太子妃位悬虚未果么？”
　　“或许，是殿下的一念执着罢了。”沅汐风轻云淡呵出一句，“东宫桃林，可曾听闻？”
　　“一念执着么。呵……”上官昭迟迟应道，神色怅然，“是多可惜呢，太子殿下也是如此——我竟此时才明了。东宫桃林，我若有幸便前往吧。”
　　男子笑了笑，凤目似墨化成的妖，雍雅成芝兰玉树的绝代风华。
　　东宫桃林，不知怎么，隆冬一月这里竟花红依旧，大约，这才是奢侈所在，上官昭缓缓踱步进桃林深处，身后之人出声解释：“太子殿下说，若那人来了，无论何时，都要让她看见桃花。”
　　“那女子现在呢？”
　　“已故。”沅汐只言二字，二人就双双不语了。
　　上官昭回眸转瞬，到嘴边的三字“回去罢”就硬生生咽了下去，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那名为沅汐的男子就好似沦入妖道的谪仙，桃花缤纷，眸光脉脉，食之罂粟，不念不忘，是有多难，她惧怕地垂下眼睛，举步走近，由远及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说道，扬起眸子对着他，转身，“回去罢。”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男子说道，抬了抬手，最终也没抓住离开的她。

　　夜，黑得彻底，东宫昭华殿。
　　“殿下。”暗色中出来一声，一抹模糊的身影隐没着，几乎辨认不清。
　　“明日一早儿，你就把后山的桃花都拔了吧。反正，她也忘了。”男子声音自房中传来，神色晦暗不清。
　　“殿下……”暗中的云遣迟疑唤道。
　　“还有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完吧，我今日真是……太累了……”声音喑哑的几乎不是每日的殿下。
　　“天策将军今日，见过了栾族公主的礼物——烟三。”
　　“烟三……”太子沉吟一瞬，“你去仔细查查，当年长乐二十八年的宫乱，淑娴公主，到底……”
　　“是。”云遣答道，融入夜色，再也看不见。

　　传说，皇宫中暗卫最为出色的是暗夜使者，隐形于夜，藏世于昼。
　　（3）
　　雪压屋檐，落下一天碎在地上，小月跺着脚上的积雪捧着炭盆进来添上炉子，放好，要离去，听见一延长的女音：“等下，陪我说会儿话吧。”
　　“是，小姐！”小月喜滋滋地跑过去，自从那日宫宴后小姐一直闷闷不乐，整日望着雪帘发呆，都担心她憋坏了身子、上官朔请来的几个戏伶取悦她也就被三言两语打发了，命妇们邀请的赏梅宴也是称病不理，无论谁说话都是充耳不闻地望着雪幕。
　　“嗯……现在是元月初七么？”
　　“是，再过八日就是元宵了，到时又是宫宴，这回是皇后娘娘请来的冷家戏班……”
　　“哦，你下去吧。”上官昭打断之后又开始看雪。
　　小月担心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不肯下去，小心翼翼地唤她：“小姐……”
　　上官昭沉默不应。
　　“唉——小姐，你哪里难过就说出来吧，你知不知道这样子整个府里都沉闷闷的，是不是那日宫宴您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小月口不择言地把心中所想全说了出来，一脸焦急但在上官昭冷冰冰的一个眼神下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咂咂嘴，“奴婢多嘴！奴婢下去了！”忙跑出去门，背影慌慌张张。
　　都很担心么？上官昭自问道，而不知小月出门后恰恰碰上了正来的神医公子。
　　“啊，神医公子。”小月彬彬有礼地对他一福身，停下步子。
　　“小月，是你呵，怎么这么慌张？”
　　“唉，公子，您劝劝小姐吧，她整日看着雪花发呆，真是……”
　　“丞相大人正是因此事请我来的。”
　　“那就好，公子先过吧，小月告退。”
　　可神医见到的光景完全不同——
　　彼时女子正案前作画，描出一幅山水人家，青山绿水，篁竹木屋，如往日一样，见他来，淡淡笑着招呼。
　　“还以为什么事，这不好好的么。”神医说道。
　　“哪里，是他们大惊小怪了，来，你看我这副画做得怎样。”铺展宣纸，笔墨书香。
　　“嗯，不错。”
　　“仅是‘不错’？”
　　“那又怎样？”
　　“也不是了。就这样子了。”她轻描淡写地把画卷卷好，插在一瓶中，“来世有事么？”
　　“无他，丞相聘我做相府私医，我应了。”
　　“哦？那正好我近几日似乎总是疲倦，帮着看下吧。”
　　“无治——是心病。”
　　“说的明白些，我听不懂。”上官昭倦倦地答道。
　　“昭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小月不知，丞相不知，唯独我知道的，你过来，看着我的眼睛，我告诉你病因。”
　　上官昭走近，抬眸，四目相对，等着对方的答复。
　　“你已经爱上他了，不是么？那少年将军——连空赦。”神医说道，自己先垂下眼，不再看她，声音落拓又寂寞，久久才说，“你也知道了，你们若在一起回是怎样的过错。聪慧如你，怎么会毁了整个上官家。皇室与平民之间，你只有这种选择，他那样的人，你会为之失去所有的，昭儿，你若愿意嫁与我，无论如何，我此生唯你一人为妻；若是太子，来日他登基为帝，后宫三千，怎能唯你一人？以你的才学、你的志气，如何容得与其他女子同侍一夫。”
　　“够了！你正是把我看个通透。”上官昭极快地打断，转身上个楼不再面对这样的一番话。背着门，哭了出来。
　　（4）
　　初九，雪后初霁正是这天早晨。
　　天刚亮，鸡鸣时分，客栈的小二打扫完昨夜客人们留下的酒碗正准备打个盹，一女子进来。
　　“这位小姐——今儿，还未开业呢。”
　　“初一那日我来住店落了写东西在贵店，今日来取的。”女子没有语气的说道。
　　“喔，那我问下掌柜的可曾拾到。”片刻后，小二再出来，持一金帛卷，“这可是姑娘的？”
　　“寻的就是这个。”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皮鞭毫不客气地缠了上去，微一用力，就夺了过来，不冷不热地道了句“谢了”就极快地闪身，小二揉揉眼睛，兀自叨咕了一句“什么人啊……真是奇怪……”就趴在桌子上开始睡回笼觉了。
　　那女子出门后凌雪踏起，飞似的进了天策将军府，见男子白袍灌雪地坐在院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来的方向。
　　“你知道本公主要来？”她有些语气不善地质问，显然，最近到祁国的公主也就只有栾族格纳一位了。
　　“嗯，或许。”男子模棱两可地答道，斜了斜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格纳咬咬嘴唇，甩过去袖中的锦卷，却亦是承认道：“诚然，以你之规划三年内无论任何一小国都能大治，况且栾族至少拥兵五十万。你用这个诱惑我栾族投诚实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可我古尔氏怎么能盗用别人的计划让天下人耻笑呢，以后也不颜面面对我栾族百姓千秋。”
　　“嗯，是啊。”男子似乎是赞同她的话这么回答道。
　　“……你……你就这么轻视我么？连多说一句话都吝啬？”
　　“哦？没有。只是在想，即使按照这个说的做不也是无用的么，之于栾族，我唾手可得。”
　　“是！你既然能以此交换就必然有其他把握再击我栾族不是么？你能想出一个治世之卷就能想出第二个更加完美的……可是……以你之能怎么是个将军……”
　　“公主此时愚钝了——那也不妨说了罢。你说，文官武官区别在哪里。”
　　“你……莫不是想……兵权是么？！”
　　“唔，公主聪明，那在下先告退了，他日元宵再会。”连空赦翩翩转身，白衣胜雪，隽永入画。格纳不由得一时被迷惑了。
　　“连、空、赦。是么。父王说的，的确，玉面将军呵……何样女子才配得上由你娶之为妻呢。还是，会……母仪天下呢……”缓缓地转过身，没注意到男子临拐角时若有若无的、轻佻傲慢的一抹笑意。
　　风似乎吹起了雪花，人心昭然。
　　暖阳上来，格纳才混混沌沌地会了客居的小宫里。虓腾忙迎上来，递上一杯热茶。
　　“公主，您刚刚是去了天策将军府么？”
　　“是，遵照父王命令去送了回去。”
　　“那……他有什么表现没有，王心中，是希望他会成为栾族额驸不是吗？”
　　“他？又怎会屈居额驸这一小小官爵呢。”格纳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这被虓腾发现，眼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怒气与……一丝怜爱。
　　“公主，您是，伤心了么……”
　　“伤心么，怕是我还没有资格。”
　　（5）
　　入定时分，而上官昭并未歇息，半卧在贵妃榻上正读书，微微疲倦时小月恰好进来，自从神医来后她就好了许多，至少不再呆愣地望雪了，每日读读书、写写字，如其他闺中待嫁的少女一样，这也让人安心不少。
　　“小姐，浣衣房的婢子说洗您的夏装时发现有一块玉未摘下来，才送了过来，您看看是不是要紧的物什，奴婢再给你收起来？”
　　“嗯，先搁桌上，我正乏了，吹了烛歇息吧，明儿再说。”
　　“是。”小月恭谨地吹了烛火，退下。室内暗了下来，上官昭把书放在一边，摸黑回到榻上，脑中如走马灯似的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年：那个八月雪夜从千里外栾族战场纵马回京的男子，俊美之至的五官令天下少女心动，二人那日唇瓣相贴的感觉似乎还在，嗯，如梦似幻。还有千层塔上吹箫的妖娆少年，东宫桃林灼灼其华艳红的花瓣，像一把匕首划破束缚的记忆，是见过的么？
　　怎么会那么接近，那么熟悉……
　　猛地睁开眼睛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究竟是什么却毫无头绪。月色皎皎，她正已睡意全无，今年日的月亮是不是过于明亮了些，有些不适应地捂上了眼睛，侧过身子，对上桌上的那块玉光泽莹润，是小月刚送进来的，好巧，是兰瑕。
　　她伸手拾来，举在眼前观赏着，苦笑：终究是兰瑕，怎么可能无瑕。握在手中的感觉清凉柔滑，犹如最娇贵的公主吹弹可破的肌肤，魂牵梦萦的、心心念念的那张面庞愈加清晰，那是晴珏的主人呵，怎么可能忘掉，相见的愿望无比强烈，执念、执念……像要把人撕碎一般，已无法忍受了！
　　——霍然起身，就让我任性一次吧，只有这一次是任性的！
　　女子毫无顾忌地推开房门，冷风灌入，吹扬起月白色的睡衣，月、雪与她融在一起，黑发飘飘，第一次这么义无反顾地跑了出去、跑出阁楼、跑出丞相府，街上只有她一人，长安寂寂，灯火已熄，就像月之精灵一样的女子奔跑在长安的街道，长安、长安，多么美的名字啊，要有多幸运才能一生长安呢。
　　天策将军府，府门，看门的侍卫看见似乎是一个女子向这边过来，有些疑惑，二人互望一眼，恪尽职守地架起长矛拦住来人。
　　“姑娘……您……”
　　“让开！我要见他！”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真不像以往啊。
　　侍卫才看清来人，被女子这样一张素净亦足可以称之为绝世的容颜一时诧地说不来准备好的狠话，手中的兵器松了松，怕一不小心伤了这女子。勉勉强强道：“姑娘，天策将军已经歇息了，您……嗯……”——“啊！姑娘你别进去啊！”
　　那人早窜进里去了，他们忙追上去。
　　将军府书房烛火未息，男子与女子的剪影在纸窗上映着，但看轮廓，这二人是无比相配的，女子俏鼻娇唇，男子雍容俊雅。
　　上官昭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苦笑着。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吧。他这不是……另有佳人么，欲走，已失了半个魂。离开十步之远，听得开门的声音——
　　“是……昭儿么。”
　　止住脚步，她答道：“不是。认错了。”眼泪不争气的滑了出来，她拭了一下，又走出几步，一手大力地把她拉住，不得不转身，男子看着她，二人僵持在这个动作，久久无言。
　　另一人曼妙悠悠的声音响起：“哟、天策将军什么时候与相府小姐有上的瓜葛。也是贱身不值钱，就不多打搅了。”
　　上官昭看向书房门前婷婷站立的女子，是见过的，冰冷的气质与绝色倾城的舞技，世上再无其二。烟三。美的正如烟火一样，真怕下一瞬间就会不见。
　　那女子窈窕径直走过去，与她擦肩之时，面上一抹，凌厉的、嘲讽的笑，看的真切，也就是给她看的。此时她却再无力气与之针锋相对，半晌，那女子已走过，上官昭的声音才淡漠地响起，空空的，飘飘的。
　　“或许，我本就不该来——我只是，有一点，想你了吧……”
　　连空赦的手更用力地抓住她，走近把她拉进怀里，本想抗拒地推开无奈男子力气比她大，咬住上官昭小小的耳垂，呼吸喷在对方颈边的碎发上，暧昧的语调让人不自觉地沦陷，再无退路，那是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丫头是吃醋了么。她啊……只是，我姐姐呵……”
　　侍卫赶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自觉地退了下去。
　　夜……
　　潭柘寺的钟声响过三下，盩国苏府，登天楼，老妪残弱的身躯燃起最后一根红烛，喃喃：“昭华，快回来了吧……”
　　（6）
　　初十，歇业的店铺都是于这一日继续营业，长安医馆，屋里草药飘香，神医从后堂进来，简单拾掇一番，是时候开业了。打开木门，不免吓了一跳。一女子立在门前，直直地盯着他似乎有话要说，男子垂眼，在看她是一如既往地温和道：“这位姑娘，是来抓药？”
　　“不，是来诊脉。”女子启唇道，也不知她是在这里站了多久，衣裳已结了一层冰碴，连声音也想冻结的一样。
　　“好，请进。”
　　神医引她至药橱边的木桌，拉出椅子请坐，自己从柜台的抽屉中拿出一方棉垫，坐在另一边，将棉垫置于桌上，女子伸出素腕搭上。
　　诊脉——这脉象是！怎么会！神医神色再也把持不住，眼中急烈如火，一把抓住女子的腕，不顾她“咝”地一声因为疼痛的轻吟。
　　“你难道……”
　　女子笑了笑，收回手，轻描淡写地回应：“是呵，神医公子，我们都一样了。”
　　“怎么会……”不可置信，她只是一个凡人怎会了无脉象，只能是……她不再是有生有死，有悲有欢的“人”了——和他一样。
　　“是啊，很难相信吧，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呢，神医，你知道我此生是谁么——就是长了二十八年宫乱里死在炼丹房大火中的淑娴公主！我误食丹药却意外地阴差阳错让我从那场大火里活了过来，成了和你一样‘长生不老’的‘人’了！你知道么，不仅如是，我都记起来了我的生生世世，你负我那么多却为什么不寻我？！我以为我会怨你恨你，可是，就在刚刚我见到你的一瞬间——我竟然……”酝酿的好久的怒火停歇，激动的她泪水涌出了眼眶，委屈，思念，前世的执着一起，无所适从。
　　“好了我都知道了。”神医简单的一句话打断她，伸出手，为这执着美丽的女子抹下泪水，这一刻，他动容了，慢慢地拥抱住她，这是第一回，他为她心疼、为这个坚持了几生几世的女子、这个爱了他几生几世还不忘却的女子，“我都知道啊，你不是叫烟三么。嗯，我也记得你呢。”
　　伏在他怀里，安心的揽住他的腰——你温柔只给的是尺素，你的谦逊和煦是给世人，而我？现在的，是怜悯吧，往往复复，得你心的女子就只有尺素一人，我纵然爱你入骨世世追寻，又怎样呢，如此，只有我能陪伴了，因为，终于，我们是一样的了。尺素尺素，如今你不也是轮回的凡人了吗，上官昭。
　　——“喂，好了，别哭了。”男子似乎是哄她一样。
　　——“唉，我就要离开长安了，你就这样哭着送别么。”
　　——“哦，对了，你要不要，与我同去呢。”
　　你要不要与我同去。为了这句话等了是有多久呵。
　　“嗯。”她回答，仰起脸，男子温柔的眉眼映在她的瞳里，刻在她的心里，为之相随，愿弃之一切。再次紧紧地拥抱住他，不管他是不是口是心非，她说道：“神医公子，我终于，得到你了。”
　　午后，神医再至相府，这次，是为了告别。放下心里的情根，他已经知道这一世她会有好久不再需要他，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离开。
　　“嗯？神医？”上官昭迎他进来，疑惑于怎么今日来了。
　　“此次来，是道别的。”他言简意赅地说道，望向她：你会挽留么，倘若那样……是不是会选择不离开了？
　　“为何？”女子竟是这样问道。
　　神医沉默不语，凝视着她，手抬起，抚上她的脸颊，多么熟悉，一时不能自拔，唇要落印在她的唇上时，她翩然躲开，笑语盈盈：“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咯，可有人陪同？往哪里去？”
　　“有的，”他诚实答道，“去啊，去檀山吧。”
　　“檀山？很远呢，不知能不能再见呵。”
　　“能，一定会再见的，昭儿。因为，我永远是看着你的。”神医如许诺一样说道，落拓一笑，转身离去。走出好远，似乎才听见身后女子的一声叹息。
　　“似乎，还真的有的不希望你走呢。神医。”她小声说道，他离得老远，却听得一清二楚。
　　无论在哪里，我都是一直看着你的，昭儿。他心里重复道。
　　（7）
　　元月十五，元宵佳节。
　　相府早晨，难得的父女共进早膳，都着了宫装，膳后，进宫的马车已等候好了。
　　上官昭今日择的是一件雪白孔雀翎大裳披肩与曳地素色蜀锦长裙，恰到好处的低调，亦是显得五官的美丽更为突出，须臾，车行至荣崇门，两辆马车分行，一东一北，因父女地位不同，她仍需要先至碧秀宫的。车帘因颠簸摇起，余光不经意地瞥出去——今日去碧秀宫的路怎么不同以往。这路，也太过寂静了吧。
　　“这路是去哪的？”她矜声发问。
　　“马上就到了，郡主。”车夫声音沉沉，上官昭心头不由得一紧，这声音可不是熟悉的，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喂！停下马车！”她斥道。
　　吁——勒马停下，一只大手掀帘而入，手握一长刀，直逼坐在里面的女子，上官昭意识到危险敏捷地从窗口跃出窄小的车内，此处是一片丛林，也不知是哪里，几个黑人同时手握长剑从树上跳下，剑锋凌厉地刺向她，虽手无寸铁，也不能坐以待毙，白色的身影轻功飞起七尺之高险险躲开利刃，这里刚刚拿大刀的“车夫”从边上劈来，女子纤纤细指迎向刀身，如雷电一样的迅速大刀一下被弹开，力贯千钧，地上的黑衣人借机再刺向她，拼力一躲但也有一柄凉刃划破了肩臂，再者其他刺客的剑锋直往要害，注意力因为疼痛游移，再注意时那刀光直刺进了瞳孔——会死么？她想，闭上了眼睛。
　　“叮！”一声脆响，原会疼痛的感觉并未袭来，睁开眼，只见一人妖娆的侧脸，三尺银锋折射着雪与太阳的光，白袂连城。
　　“沅……汐？”
　　“嗯，是我。”男子淡淡应道，手中长剑不知何时已直指向拿刀的大汉的眉心，冷声质问，“是谁指使你们刺杀的？”
　　几个人神色惊慌，对了个眼神，忙忙转身逃走了。
　　“穷寇勿追，你的肩上……”沅汐上前查看她的伤口。
　　“无妨。”
　　“怎么无妨，今日的宫宴你要这么去？”
　　“我……”上官昭还要解释却被对方一语塞住：“别啰嗦，跟我走。”男子的话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威严，言罢，毫无顾忌地拦膝把她抱起，抬步离去。
　　没多远就进了一殿中。
　　“这是哪里？”
　　“新晋的烟昭仪寝宫。”沅汐答道，绕过屏风将她放在一榻上，轻车熟路地解下她的披风，接着要拉开襟领以查看伤口，上官昭忙握住男子的手，耳根一热：“我……我自己来……”
　　沅汐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她，这幅表情被他拿捏得稳稳得当，道：“好，你来，我看着。”
　　“……”
　　正僵在这里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喧闹声。似乎是很多人涌进了正厅，上官昭忙紧张地望向他，沅汐不紧不慢地一笑，然后一声尖利入耳——
　　“那里有人！”
　　话音刚落屏风哗地倒下，倒是看个清楚，其中一明黄的身影那就是当今皇上，祁酎。
　　上官昭正要起身行礼解释被沅汐按住动弹不得，听得那厮悠悠开口：“郡主遇了刺客袭击，嗯……我恰好是路过时见郡主中伤，择近想找个地方为她简单包扎，呵呵，真是的，看来影响力不小嘛，这么多人是？闻风而来？”挑挑眉，他自顾自地从榻上起来，居高临下地冷冷瞧着在众多宫人之首的女子，“刚刚，遐碧郡主声音当真刺耳，吓得——本宫，可是不轻呢。”
　　遐碧郡主的脸色被这冷嘲热讽弄得变了起来，一会儿白，一会儿紫，一会儿又变青了，眼里立马蓄满了泪水：“太子殿下，遐碧不是……”
　　“嗯。”沅汐煞有介事地赞同，“不是什么？”
　　“这……不是……”
　　有的女眷嘲笑地冷眼旁观，遐碧郡主倾心太子之事长安无人不知，这个笑话，真是捡到了。
　　皇后出来圆场：“是在碧秀宫的时候烟昭仪的公仆慌忙叩来，说是烟昭仪中了毒，现在太医正诊着，不知怎样了，一众人就至此看个究竟，下毒之人还未抓到。不过御医称昭仪从中毒至现在前后不过半刻钟，且所中之毒不易保存，故现在已封锁了这宫，正搜索那下毒之人。”
　　人群中一女子突然插口道：“既然下毒之人未逃出去，那这宫前前后后不过三个大殿六个偏殿，其余的都已寻过，剩下的便只有这一个，既然殿下说是见有刺客故出手相助，那就是昭华郡主来之在先，所以，烟昭仪中毒之事，八成与郡主脱不了干系，故……”下半句的“还请陛下将郡主送至慎行司明察”没出口，就被打断。上官昭注意到说话的女子，丹凤眼，尖下巴，几分事故的成熟模样和高人一等的姿态，说话也是条理清晰的，而且这一席话句句注明此时与太子无关，矛头直指自己，真是语言艺术。
　　“月郡主的意思是：本宫，合谋，昭儿一起演了出苦肉计谋害烟昭仪？”沅汐笑着质问人群中刚刚说话的女子，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又拉了回来，本就妖娆的，这一笑更是蛊惑，月郡主忙垂下头，对这种毫无纰漏的话再不知说什么了。
　　最终皇帝不愠不恼的一句话平息了众人的矛头：“以后瓜田李下的事便少参与着，而且！其他人若是没看见什么也休得妄自揣度，尤其作为命妇的、嫔妃的，别被说成长舌妇人。如此罢了，之于烟昭仪……”
　　“皇上！”御医从门口处奔来疾声道，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臣无能……烟昭仪……已经……已经殁了！”
　　一下静了下来，等着皇帝发话。
　　“那边好好安葬了吧，无加追封。”
　　皇后白芍微笑道：“先散了，等会儿宫宴照常，昭儿呢，既然刚好遇了太子，那今日宫宴便姑且在东宫修养不必参加了。”
　　众人觉得这样安排正合适，皇后自己也心以为然。除遐碧郡主眼泪汪汪的和月郡主冷着一张秀脸就没什么了。
　　待安静后，肩上的血已凝成了痂。
　　“殿下，承蒙关照了。”上官昭淡淡地呵出一句，从榻上起来，走出殿去。
　　（8）
　　东宫，太医为上官昭的伤口包上几层雪白的纱布，莫不悲伤地说了句“恐会留疤”恭恭谨谨地退了下去，独留一人在锦榻上发呆，清静的地方，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甚至连个婢子都寻不见，近傍晚，才有人来。
　　“太子殿下。”上官昭礼貌地问候道。
　　“就知道我若坦白告诉你便会是这个样子。”沅汐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随意地坐在席边的一竹椅上。
　　上官昭不言语，把来人当做空气一般。沅汐目光游移一阵，再站起，步步逼近锦榻上和被斜坐着的女子，上官昭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惹来他戏谑地一问：“在怕什么？”
　　“我……”她语滞，“自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皆是有违常理的，殿下，当……”搬出的大道理一下子被打断，因那人毫不在意地走近而且附身贴了下来，她忙忙地再往后动了动，一声悦耳的轻笑，问她：“上官，你愿意做太子妃么？还是……嗯……将军夫人？”
　　她不答话，谁知得寸进尺的太子殿下再度靠近，此时她只得紧靠着墙面，结结巴巴地阻止：“你……你……你要干嘛……别……别再……”
　　沅汐暧昧问道：“再什么。”勾起的嘴角不自觉地溢了几分情愫，手轻轻地抓了抓上官昭的发丝，最终额头抵在上官昭的额上，二人唇间距离不过两寸，沅汐继而说道：“做太子妃吧……将军夫人，或许会毁了整个上官家。”
　　“嗯，”女子苦笑着重复了一遍，“做太子妃，殿下。”
　　沅汐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整个身子都坐在了榻上，二人远看起来就像一对正在缠绵的眷侣，预计落下的吻停住，只是怜惜地啄了一下女子的鼻尖，双臂把她圈在怀里，声音似乎会滴出泪来：“会爱我么？像我爱你一样？”
　　她木讷地任他拥抱着自己，轻声说了一句：“在这之前，有些事，该了结的。”
　　“嗯，去吧。”他说道，即使，她或许不会再回来。
　　作为一个皇帝，祁酎不算一个昏君，除了后宫专宠皇后偶尔才会雨露均沾以为，他还算得上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贤君明主。同时，也是一个好妒的。诚然，这也是天下皇帝的共性。试想一朝堂之上武官之首与文官之首结个百年好合的后果多半是朝中大乱，一个新政权因此建立也未可知，所以，为君者不容也，必欲除之一而后快。看当朝，天策将军战功赫赫，征东伐西无往不利，若少之，且不说刚刚平息的栾族搞不好会再度兴兵起事，单说气手下的百万的与他同生死共进退的兵士或许就会一时大乱，除之不可，不除为患。再看上官氏，谈其氏族无甚渊源，一朝贵为丞相结怨也是甚多的，权衡利弊，似乎无论哪一方面以帝王的角度来看都是先丢掉上官朔这块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的鸡肋更好，再好是来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天灾人祸——自然，这就是后话了。正是因为知道这前后，上官昭的情愫只能有，不能用。最好也别有，斩草除根为最佳。
　　此时，与她对面的男子容貌清俊，挺拔如竹，高挑地长身玉立，问她：“何事？”
　　她自然是寡然地笑笑，道：“当断了，将军。”
　　话刚落，天似乎有感一般地飘下了雪。
　　男子亦是回之一笑：“是呵，当断了。”
　　无须问缘由，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正如初遇时樱花树下毫无防备的相谈甚欢，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转身，手法如此潇洒。一抔雪，落屋檐而下，风过，东宫美景如画。
　　似乎听见女子的一声叹息：“何苦，更吹落。”
　　不知的是，二人对话的片刻，上官朔与皇帝二人正是路过，瞧见了，也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