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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女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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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季初见幕幕时,幕幕还年少,披着白狐狸大氅,端坐在马上,身子向后倾,手里执着马鞭向他指点“你就是何为季?我姐姐要嫁的就是你这酸人?”
何为季正从酒肆里出来,道路两边白雪堆积如山,一枝红梅横斜出来挑着碧空万里,桀骜少年策马而去,马鞭自地面一甩,溅他满身满脸若昙白雪。何为季掸掉浮雪,看着那身影微微而笑。
昙花一现往日不再,如今那雪花似乎永远沾在睫毛上,渐渐凝成水化成眼睛里,却滴也滴不下来。
这两天幕幕接了个客人,竟然把何为季都晾在了一边。他身子好些倒还在其次,精神头十足很是难得。何为季没见到那位客人的面,听龟公说是个少年金主,貌美体健又儒雅,幕幕执意要去,何为季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何为季最近亦很忙,帐房章先生那日邀他过去坐,沏了好茶态度和蔼可亲“同方啊,坐,身体可还好些?”
何为季刚要挨着椅子坐将下去,听了这话又站起身“好多了。”
“你坐你坐。”章先生笑容可掬,额头圆鼓鼓的有点寿星的相貌。
章先生一动浑身便出汗,此时正拿了手巾揩脸“我年轻的时候也傲气得很,像你一样腰板挺得硬硬的。”
何为季淡淡的笑,只答了一个“是”字,章先生在他眼里有些特别,今天找他来,想必是姚正委派了什么,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要说他的差事。
何为季端起茶壶替章先生将杯子续满,章先生是个体热的人,甫一坐下便喝进半盏茶去。
章先生道了声谢“我年轻的时候啊,因着是举人出身也想争个一官半职的,就是有点傲脾气不肯低头,就有人教我,说遇着官长呢先施礼,人要跪得规整碰头额先扑地,磨出了茧子就成了。说明做官啊,你得脸皮厚舍得一些脸面。”
何为季笑,章先生的额头确实很突出。见他目光看过来,章先生用手拍拍自己的头“我这相貌倒是桩有趣事,人人都说是有福气的,可是磕头这方面不下功夫,若是把这大额头磕回去,我恐怕也就官运亨通了。”
何为季喜欢章先生这样自我打趣的口吻,轻快灵动不见一丝怨懑。“章先生天庭饱满,气色红润,必是有前途的。”
章先生嘿嘿一笑“我倒是觉得你很有几分胆色。”
何为季嘿嘿一乐,蚕豆眼极有神“我现在没脾气,年少的时候兴许还和谁抗衡一下,现在没那么大火气了。”
章先生看着摸自己那细细的胡须呵呵笑,用手指点他“你们这些少年人啊,口不对心。”转而正色道“你是读书人,一般的官司讼诉与咱不挨身,名声也要爱惜些,如同毛之羽毛。”
何为季也正色拱手道“受教了,正是呢,晚生近日也常回思,是有大意疏忽没安排好的地方,以后还要仰仗大人多多栽培,先生眷顾指点。”又轻轻叹息“晚生也是有为难处。”
章先生微微颏首深表理解“你的事是有些麻烦,风评也很重要,姚大人倒是想过把你放在任上,现在也确是有几个位置空缺,总会给你争取一个,稍安勿躁。在这之前呢,你也先安安心避上一避。在县衙里,总无事可做也怕你闲闷坏了。若是你不嫌弃,这几日先跟着我可好?”
何为季微微一怔,稍后便坦然应允“晚生愚钝,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多多照拂。”
何为季发现这章先生属实爱出汗,他一说话的时候八字纹也跟着抖动,这才一盏茶的功夫后颈前额就密布汗珠。章先生对何为季剖白道“现在吏部工部和礼部都缺着人手呢,吏部呢,有几个上了年头的资深可以从中选拔一下,工部呢赵主薄已经来说很多次了,想安插个人进来,知县大人一直没驳,想必最近就会挂牌出去,别的位置也都有人,礼部呢现在虽也有人,但是陈书吏的老父亲病重,最近他常请假,昨日大人着人去问,说是眼见不行了。”
何为季点点头,没甚话讲,章先生继续讲道“等发了丧是要丁忧在家的,这个位置,大人私心是为你留着,赵主簿也无甚驳议。这话是我私下里说给你的,你也勤恳些,年轻人先做事,我们做到了大人看在眼里,自然就会委以重任,只要年轻肯干,还怕没有前途吗?”
何为季连连称谢,并言受教了。
何为季发现章先生真的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自己只要简单应对两三个字,他便能打开话匣从南讲到北,腹中也是有真才学,引经据典高谈阔论总不重样。
谈话间才知道,这章先生原来是姚正的西席,谈及姚正小时候的事,章先生呵呵笑道“他们兄弟三人各有特色,这三公子就极聪慧,一说就懂还特别调皮,是个出奇的淘气。”
何为季笑,姚正那不安分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想必少年时没少给这章先生找麻烦,现在说起往事都边笑边摇首。“真真想不到,大了反而老成许多。现在如此老成稳重,也当得起地方大员了,来日不可限量啊。”
何为季不由得侧目,即便是自家人向着自家人说话,这章先生也把姚正说得太好了,一个县太爷就成地方大员了,那将来真要是,忽而一顿,想到姚家的志向,何为季哑然失笑,自己真是好命,竟攀上了姚正这样有靠山有本事的贵公子。
章先生见何为季笑得自嘲,不知自己哪句话戳到了他的伤心处,遂不作言。何为季转圜道“还是先生教导有方,三公子虽然淘气还是就样有作为,那两位哥哥前途如何呢?”
“哎,小时候也很调皮,如今都出落成才了。”章先生避而不答,反倒对何为季讲“我带你转转吧,别看帐房虽小,关系事体却大,我们这里不比衙门里的钱粮比较,但是和府库与支应局之间的关连可大着呢。本就是前面为官后面居家,有些事分也分不开的,现在你与他们常往来,将来打交道也方便些。”
何为季唯唯点头称是,他自是知道,县衙里最不敢得罪的就是这门上的看门大爷和里面的帐房,这里的门道何为季曾领教过一二,自是极长记性。于是随着章先生走一处说一处,章先生交待得细致,何为季记得认真。
章先生因着身宽体胖行动起来便有些不便利,一走路后颈头上都是汗,随身带着汗巾时不时的擦上一擦,不久那汗巾便湿透了。走到前院经过户房时正巧小厮给手盆换水,于是何为季就拿了手巾去洗,拧干了又递给章先生,章先生倒不好意思的笑了,接过来擦了擦汗,再领着他去各库房打招呼。
何为季路上与姚正打了一照面,他只有在旁边施礼问好的份,之后便听姚正与章先生一问一答,看情形客气对章先生是极其礼遇。错身而过时,忽然姚正俯身靠近对他耳语“他是个话仙。”
何为季还没听懂,姚正已撤身离开,手指比在唇上冲他挤眉弄眼。只一瞬间,姚老爷便回转身带着下人自去忙他的。何为季不觉失笑,这才半日他也发现章先生属实话多,原还以为他是个不爱言辞的,倒是姚大人这一个”话仙”形容得恰到好处,而且姚大人身上真香啊,那香味淡雅至极,真好闻。
既然能遇上姚大人自然也巧遇了赵主簿,赵主簿风风火火似乎有很多事要忙,而且也很有排场,后面总有几根甩不掉的尾巴,粘在身侧,把赵主簿围簇得水泄不通。
那赵主簿看到何为季竟然也微微一笑,对章先生说“恭喜你收了好学生啊。”章先生摇头“也算不得的。”
赵主簿呵呵“贤弟过谦了,你做他老师并不辱没了他。”继而低声问道“听说前途的事不久就要到任了,在下先在这里贺喜了。”
章先生很淡然,回礼道“还未成定数,谢谢老年兄了。”
何为季看着赵主簿与章先生序年龄论资辈,忽然想到这章先生也是个老孝廉,他们是有话题的。想必赵主簿也是得了某方实信,知道这章先生不日就到任的,是以如此拉拢示好。
何为季便借着机会称呼章先生为师傅,乍一听时章先生微微一顿,继而也就噢哈的答应着。可能是担心他心态失衡,末了,章先生又对何为季安抚道“我这也是托了姚老先生的福,才有这样前途,家师是个谨言慎行的君子,为章某一生楷模。当年做文章时,家师对在下也是赏识看重的,不然也不会延至西席教导三子。也是托老师提拔照拂,才做了两任府学训导,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做帐房也并不辱没了读书人的清高,我这眼下就要赴任,又没有称手的人接替,你暂时帮忙接个手,也好近处与姚大人多接触接触亲厚亲厚,方知我们姚大人的发处。”章先生话说得很诚恳,不由得何为季不心甘情愿。
而姚正这样安排,何为季心下竟然惶惶的,姚正只见他一两面便把最易受人于柄的位置交由他看管,他是想让自己把他看得更清楚呢,知道他姚老爷一清如水或贪污成性,还是想近水楼台有些别有想法。无论怎样,这是极大的信任,萍水相逢何至于此?
李笙病了,着人急急的请何为季过去。
几日不见,李笙像变了个人一样,瘦得厉害,形容枯槁双眼却几有神,可能也是熬了一夜未睡,李笙双眼红通通的。
何为季前脚踏进房门,李笙就挣扎着从坐椅里站起身来“何兄~”
何为季住的是县衙,晚间是要封门的,里不出外不进,李笙的家人挨到天亮才把何为季拖了来。
李笙满眼期盼身形摇摇晃晃的几欲下坠,何为季立刻走上前擎住李笙“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李笙像见到亲人般,反手抓住何为季双臂“何兄啊,你总算来了。”
李笙遇鬼了,是个女鬼,女鬼夜访李笙对他极诉倾慕之情。
何为季扶着李笙慢慢坐下“李兄,不要急,你对我细细的讲,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因着邻居近日准备迎接县太爷,两家后花园又毗邻,李笙就叫家下人等小心火烛,巡夜时也多了一道岗。正因为这个,家下人颇有怨言。原本前些日子李笙义父就把这些仆役小厮们折腾得够呛,老爷子说李笙前段时间心神不宁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家里门户不严,每夜要着人巡上几次,还把男仆们都排了班次轮岗,每隔两个时辰便将整个宅院巡视一圈。
如今老爷子领了要务出门,临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门户,告诉李笙也不要落了单给人可乘之机,李笙听话,落了锁以后便带着两个家丁,一处处巡视看去。
两个家丁近日疲累又因为李笙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是以就有些偷懒。走到两家交界附近,因着李笙念叨起风了,一个便急急跑回去拿披风,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另一个便想小解,就近找了个草丛钻了下去。他们的言词是,隔壁常常灯火通明的,人声鼎沸,虽然一墙之隔这里稍静了些,总也不是僻静的地方,怎么也想不到那不干净的东西就粘上了。
李笙便慢腾腾的往角门走,一边走一边看花,他家种的山茶花开得正盛,他就时而嗅嗅这朵时而看看那边,恍惚觉得树边好大一堆有些白白的。红中有白很是乍眼,李笙就走过去验看了一下,结果,是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蹲在地上。
李笙战战兢兢的喝问“你是谁?”
那女人徐徐抬起头,面色苍白,冲他微微一笑“李公子,我等你很久了。”
李笙吓得跌倒在地,而那女人则缓缓直起身半哈着腰向他伸出手来,那手背呈青白色,指尖还有小钩“李公子,我向来倾慕你才学~我,一直很想你,我在下面,很冷。”
李笙吓得骨头都酥了,李笙连滚带爬的调头就跑。小解的家人听到他叫声立刻往前跑,两人撞在一处,只听得李笙说“有鬼,有鬼,她要拖了我去,拖了我去。”
那家人是个胆子大的,立刻说“我去看看,哪有什么鬼,别是你看花眼了吧。”
李笙不敢独自呆着,于是跟在他身后一起往那边走,离远看去,那树下白白的还在耸动着。这时取披风那人回来了,于是三人一起上前去看,只见是个白色的女人裙衫在那里,被风吹鼓起来一动一动的像是个人。大家一齐出了口气,那两个家人都说“这不知道是哪个娘们的衣服没收到被吹到这来了。”不期然收起衣服一看,下面竟然是个骷髅头。
李笙让家人把那头骨呈上来,那头骨装在一个提盒里,李笙哆哆嗦嗦的不敢看,口中喃喃“何兄,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何为季揭开提盒盖,那头骨果然白如练,冷静的瞅了瞅,何为季表情凝重的看向李笙“李兄,这确是一枚女人的头骨。”
李笙眼睛瞬那睁得大大的“你怎知道?”
何为季低头又审视一番,低声道“我只知道个大概,也是曾听仵作说的,李兄你看这头骨,前额平直眉骨并不突出,应是一个妙龄女子。”
李笙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何为季说的话已经把他心肝都要吓出来了,哪还敢近前去看,口只一个劲的道“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宅子我是不敢住了。”
何为季淡淡的看过来,同情无限“李兄,她跟着的是你,你到哪里都逃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