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官记》谷阳

10、审案

　　董生元与何为季私下说，我知道你和李万山之间小有龃龉，兄弟愿从中斡旋，以解兄台心中芥蒂。何为季自然心领神会，这董生元就是李万山的说客，那些不能直抒胸意的话都透过这张嘴来往应付。就何为季了解，这董生元不说他有苏秦张仪的本事也有随和陆贾的名声，维持生计靠的就是这张嘴，况且无利不起早，内中也必是有他的好处。这送上门的蒋干岂有不用之理？

　　何为季与董生元初接触，你来我往彼此试探，这个使一招搂膝抝步，那个使一招如封似闭，惺惺相惜竟然有一见如故的味道。董生元倒觉得何为季这人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愚蛮，是个有城府的，凡人倒霉总有原因，就冲李笙背后说的那些话这人也是不容小觑的角色。何为季也觉得这董生元不完全像坊间传说的那样从钱孔里看人，凡事也有些主张。

　　董生元说道“最近街面上风评不太好，赵主簿带着人缉赌，大家怨声载道，赌场里何兄的名字常被提起。”他们坐的是八仙桌，李苼居中在上首，董生元面西，何为季因着替主人家张罗所以在下面做陪，因此与董生元毗邻，布菜斟酒有来有往，也方便低头喁喁而语。

　　何为季点头笑道“赵主簿荷包又鼓了。”

　　董生元嘿然，心道说你呢你往赵主簿身上拐什么？你老兄名声混得也不怎么样呀。

　　何为季倒觉得李笙今天有点不太一样，也不像在生气故意冷淡他，神态不如从前活泛，总是愣愣的倒像在想心事。借着斟酒的机会道“李兄今天情绪似乎不高，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笙反应有些迟钝，好久才淡淡噢了一声。

　　何为季又说“李兄，眼高一线海阔天空，太计较会伤神。”

　　李笙嘁了一声“我没什么可计较的？最近睡得不好而已。”

　　何为季看他眼袋下沉，眼底青色极重应该不止是睡不好，这是纵色过渡的征兆。而纵色过度还有个真纵与假纵的说法，李笙最近的生活好像不甚太平啊，遂垂着眼睛看了看酒蛊“李兄，有句话对你说，会不会觉得我太唐突？”

　　李笙看向他，有点心神恍惚，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坐在这里一个飘向别处，这里说的话也听得到，但是有些分心。

　　何为季凑过头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身上有妖气。”因为中间隔着个董生元，何为季凑过去时董生元也在认真听，于是噗的一声先笑了。

　　倒是李笙惊疑不定的看向何为季，这表情与他刚出县衙时失魂落魄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何为季不由得不打量他猜度自己说中了究竟是八九分还是二三分。

　　李笙说出的声音都带着些惊悚的颤抖，“怎的？何兄你看到什么东西了？”他们以前私下里玩笑话也说过什么狐仙树妖之类玩笑话，比如“如此夜深还要走？小心狐妖爬你背上跟你回家。”往常皆一笑置之，或反驳“老鼠精正给你暖被窝呢。”等等，今天李笙神态显然已为某事折磨良久，又偏巧被何为季说中，是以急切切想寻求些帮助。

　　董生元忙说“说子不语怪力鬼神，读书人怎能妄言鬼字？”

　　何为季沉声辨道，“世间万物都有因果，看似不可思议，也有必然道理。比如说周幽王出郊游猎，杜伯挽弓搭箭射穿幽王心窝，杜伯驾车而来，旁人都不曾见，唯有幽王自见。那杜伯是厉鬼，幽王还是天子呢。再比如齐襄公文丝履被大豕衔走，齐襄公看它是大豕孟阳看他却是公子彭生。此乃春秋里圣人史笔。再说妖狐鬼怪之流也是趋阴避阳，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只有身体极寒病重的妇人或者将死的男子因为气衰才易被靠近。”

　　何为季话未说完，李笙手一抖酒杯跌落，腾的站起身来。他们三人讲话同桌旁人插不上嘴，面东而坐那位正站起来夹着个猪蹄往碗里装，嘴里和别人讲话，不提防被李笙吓了一跳，蹄子掉在盘子里溅了一身的汤汁，也溅了旁边坐着的几人一脸。

　　李笙唬了一跳，连忙致歉，见这一桌忙乱成一团，随口托付董生元与何为季两句，然后托词头疼很快就离席了。

　　何为季见李笙跌跌撞撞离去，发现他现在走路佝偻得厉害，就像生病了一般，眉头微拧“董兄，他这是怎么了？好像受到什么惊吓。”

　　董生元两眼翻愣着看他“你说他快死了他能高兴吗？”

　　何为季晒笑“也不是单说他，就事论事，他最近遇上什么事了吗？为何董兄说鬼魂？

　　董生元撇嘴说“我倒觉得他最近是遇上什么人了。”

　　何为季知道他们交好，便要董生元说来看看。董生元便道“李万山这几日觉得晦气，前些日子约我一起去庙里进香，那天刚出大殿就见他磨怔了一般东寻西找，还问我见没见到个什么样貌的女子经过。那天寺里做功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哪有留意他说的那样的人，再说就他描绘那样貌的女子，轻易我们也不得见啊，这么抛头露面的不是妓户也差不多，大白天的哪有什么鬼不鬼的。

　　何为季长长噢了一声，于是说这几天要到李笙家里去看看，董生元答应陪他一起去，话头说到这里也就此打住了。两人又说道今年乡试可圈可点的文章以及与姚父母的渊源。

　　比起谈论李万山董生元更愿意与姚父母扯上些关系，“小弟向来包揽词讼，常进出衙门，那日代人销案，正巧姚父母经过。一屋子的人，姚父母偏偏只同小人讲话。像兄弟代办的案子无非都是家长里短小事，不劳姚父母亲自动问，为的不过是与兄弟交好，你说是也不是？”董生元攀着与姚正隔年乡科的情份，越说越热络“姚父母印堂明亮又眼有神，我一见也觉得就像在哪见过一般，生出许多亲近。”

　　何为季斜着眼睛看他，尤其是董生元说到与姚正生也许多亲近那一节，他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至于董生元说的销案的小事，何为季私心觉得按姚正作风不做多余文章，只是与他眼下着忙的事无关，是以撇过一边又扳谈别的事，两个人真的是有说不尽的话题。

　　这边钱翁发送场面十足，因为纸人纸马扎得忒多，乡里评价有高，钱家兄弟心里多少平衡了些，发送的费用也不用他们一丝一毫，流水席以牛大的名义担着，披麻带孝在前面哭灵。乡邻们也有羡慕也有说风凉话的，明明是自家跌死的还有这风光，都说钱家占了便宜，钱家也就渐渐息事不再找牛大麻烦。

　　这边何为季忙得不亦乐乎，那边姚正提审马巍在三衙。

　　“马巍你可冤枉？”这句话像点中马巍要害一般令人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仰头看向上涕泪纵横“大人，草民属实冤枉，冤啊～”

　　姚正命他从实一一招来，要细细的讲。马巍便说道，“二年前小人家里新屋上梁，在城请的厨子，厨师说状元红最好，于是小人又进城买酒，走进余分的店里，要了一大坛酒，用牛车拉回。”

　　“到家后小人也喝了一碗，觉得味道有些寡淡，酒水尚算醇绵，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结果宴请乡邻亲友时，小人说这就是城里有名的状元红，结果被邻人耻笑，说小人扯谎，并没花什么大价钱。大人，乡下人手上攒钱不易，虽说这酒在城里算不得什么，在乡下那是顶好的酒，隔壁王家去年嫁女儿也置办了些，留存有半小罐，小人对比后发现果然差得太多。”

　　“于是便走去他店里，我说掺了水，他们不认，还说余分是有名的实诚人，不卖假货。还骂我乡下人没见识，我很生气明明被骗还要挨骂，于是口角起来。因为我独自进城，老婆担心我吃亏，在我走后又去找妻舅帮忙，我家妻舅到时，见我吃亏便上前拉架，结果余分冲过来打了我。”

　　姚正问他“你妻舅到时你们已经动手了吗？”

　　“余分的老婆很凶，我妻舅到时她正指着我鼻子骂，说我诬蔑她相公。还有店里一个伙计，两个人那嘴说起话来根本不容人插话，我妻舅见她们骂得不像话，便帮着我说了两句，结果也被乌龟王八的一通骂。”

　　“那余分怎样讲？”

　　“余分只说他没掺水。我让他认是不是他家的缸他承认，我让他喝酒他也喝出寡淡来。然后他就没说什么。”

　　“呃？不是说余分口角厉害吗？”姚正眼神向旁边示意，刘基立刻翻阅之前口供，确实如此说。

　　“老爷，确实厉害，他见我们去的人多，因为我妻舅还会着两个邻人，是以他冲上来就冲着我暴打，属实是他们先打的我。当时还有衙役巡街，只调停了一下，便让我们回去了。回到家里越想越气，于是我又进城去找他理论。”
　　“余份为何打你？你可是说了什么话？”

　　“小人也是老实人，并没有说过什么。”

　　姚正沉吟了一番，细细问他第二次去时的时间与地点，为何偏偏要选在日暮时候余分收摊无人之际？余分打了你是去寻仇还是滋事。

　　马巍再三强调，买一大坛酒是为了撑场面的，丢了面子不说还平白惹一肚子气，无论如何是想让余分退钱，至少再赔一坛酒，是以耕作之后第二日赶时间进的城。

　　“你去时余分在做什么？”

　　“他在店里，好像是刚把外面的酒坛摆回屋里，应该是坐着歇脚。我和他说酒的事，他眼皮都不抬，理也不理我。”

　　“你有说让他赔偿的事吗？”

　　“有，但是大人他相当无理，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早就活腻了，没意思。”

　　“他说活腻了，你就杀了他？”

　　“没有，大人。”马巍急得脸都白了，满头大汗“我觉得他这是在抵赖，是以就打破了他一坛酒出气。”

　　“按你之前说的余分性格粗暴，你平白打了他一坛酒，他就没有再打你一顿。”

　　“这倒没有，他就是看着我，说，这就完了？”马巍摇头“我钱要不回来，他见我打散了他的酒也不说什么，只是红着眼睛盯着我看，倒像要杀我一般，是以我也觉得没有趣，也担心他真的冲上来我没有帮手会吃亏，于是就走了。路上走过两家店面了才看到邻人打开门缝向这边张望，我就瞪了他一眼，结果，就是这人举报说是我杀的余分。大人他并没有看到我杀人，我也真的没有杀人，我身上只有酒味并不见血渍啊。大人，冤枉，青天大老爷要替草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