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共长欢》天泽北星

1、兰妃

　　天祚三年。
　　正月初一，岁之元，月之元，时之元。
　　满城灯火不熄，而灯火最盛处，便是天子之家，皇宫所在。
　　只是，这份热闹越是靠近皇宫西北角的枫园，便越是清减。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半空中纷扬，久未有人住的废园子被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院子角落，几处稀疏的红梅也开得正艳，倒显出几分清雅肃静的意味。
　　“这里也是个好去处，地界清净，远离了纷扰。”一名穿着墨色狐狸皮大氅的秀美少年站在园子里，双手揣在宽大厚实的衣袖里，往旁边撇了一眼，稍嫌阴柔的脸上露出一抹冷淡的笑意。
　　他身边站着一名素雅锦服的年轻女子，手里还抱着一名年纪约在四五岁左右睡着了的男孩子。那女子闻言轻笑了一声，点点头应道：“倒是教太子费心了。”
　　太子李长欢也不答话，只是淡淡的使了个眼神，立即就有乖觉的太监进去，推开了枫园的主殿枫华殿的大门。
　　一股腐朽陈旧的阴冷气味立即扑面而来，带着许久未见阳光的湿冷味道让李长欢有些不适的皱起了眉头。
　　他还未发言，那小太监见他一皱眉就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连连求饶道：“太子爷饶命，太子爷饶命。小的该打，小的有罪……”
　　李长欢不耐的挥挥手，示意他让开。那太监见李长欢并没有要怪罪自己的意思，连滚带爬的就让到一边去了。
　　那年轻女子温和的看了李长欢一眼，抱着手里的孩子进了黑洞洞的主殿。
　　有宫女用自己手里带过来的宫灯点亮了大殿里的灯烛，这里虽然许久未有人来，但是一应设施除了破旧一些，也还齐全。
　　“委屈兰妃娘娘在这里住下了。”李长欢用自己手里的白绢拭擦了一下那椅子上厚厚的灰尘，然后丢开手绢站在那里，漫不经心道。
　　兰妃依旧微笑着道：“在这里住下，耳根也清净。不是殿下您方才说的吗？”
　　李长欢回头看了兰妃一眼，斜飞入鬓的秀眉微微一挑，问道：“不过是一封书信，承认了您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兰妃娘娘，何必呢？”
　　兰妃收敛了脸上的微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本宫有几句话，想要在私下里与殿下交代。殿下可愿意一听？”
　　李长欢从墨色的衣袖里抽出了一只保养得白皙修长的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片刻后侧脸看了一眼，淡然道：“还不滚出去？”
　　那些宫女太监立刻低眉敛目的出去了，并且小心的掩上大殿的门。
　　“兰妃娘娘可是要交代你与契丹之间秘密的书信往来？”李长欢微微一笑，问道。
　　兰妃又笑了笑，眼神里充满了她这个年纪的少有的聪慧和睿智，以及在后宫的女人中间从未有的慈爱。
　　她看了看自己肩上孩子熟睡的侧脸，轻声道：“莫须有的事，我是承认不来的。这件事，我也大抵能猜到是谁在背后做主使。我若是不认，最多不过是在这枫园里过了这一生罢了。我若是认了，自己许会安然，却又势必再掀起风浪，累及旁人。”
　　“娘娘倒是好心。那么，娘娘要说何事？”李长欢眯起狭长的凤目，薄唇缓缓的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太子，你是个好孩子。”兰妃温柔的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李长欢的头顶，就像爱抚自己的儿子一样。
　　李长欢年方十三岁，身高正好及她的肩，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几乎全身都被墨狐皮裹住的柔美少年，的确只是一个略大一点的孩子。
　　李长欢蓦然想笑，但他没有笑出来。
　　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道：“满朝文武，上下百官，皆知我太子李长欢，生性薄凉，面冷心狠。娘娘您现在说这番话，想要求些什么？”
　　兰妃微微地叹了口气，出神的望了李长欢一眼，道：“我并不指望其他，只是，长安他年纪尚幼，亦是圣上的亲骨肉。若是与我一起留在这里，却是受不住的。太子，我只求你去跟圣上说一说，让他或是寻了一位养母，不要跟我住在这里。”
　　李长欢把手收回袖笼，虚虚的靠近袖子里的暖炉。他没有回答，而是打量了一眼兰妃怀里的孩子，他的七弟李长安。
　　孩子长得很是端正，虎头虎脑的颇是喜人。只是，李长安素来与自己的兄弟不亲厚，倒也不是不待见这个七弟，而是与所有的兄弟关系都很疏离。
　　五岁的年纪，正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五岁，大约也知事了？”他慢吞吞的说着。
　　皇帝只说了若是兰妃不认罪，则关到枫园，直至其认罪为止。但是，却没有说如何处置李长安。
　　兰妃这时候却有几分难以看出的紧张了，她抱着李长安的手臂不觉微微一缩，着急道：“长安他只是个孩子，并不晓事。”
　　天底下的母亲，没有一个不爱着自己的孩子的。
　　或许是兰妃的动作惊着了怀中的孩子，那孩子就醒过来，只是他不哭也不闹，反而是睁着大大的眼四处瞧得有趣，直到看到了李长欢，却是很高兴的裂开嘴，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张开手软软的喊了一声：“太子哥哥。”
　　或许就算是生性薄凉的人，骨血里也还存在着那几份亲情，李长欢竟然没有避开，反而是放下了暖炉，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任由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子扑到自己怀里。
　　小孩子更是高兴了，胖乎乎的小身子在李长欢的怀里不安分的拱来拱去，两只小胖手紧紧地搂住李长欢的脖子。
　　“牙齿怎么没了？”李长欢看着笑得不见眼睛的小胖孩儿，忍不住问了一句。只是，却不知道是冲着谁问的。
　　他自己也才十三岁，抱着这个胖小孩也有些吃力。
　　小胖子似乎这才惊觉自己的牙齿缺了两颗，立刻缩回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不住的往李长欢的脸上瞟，似乎是生怕他会不喜欢。
　　旁边的兰妃在心底暗自舒了口气，太子眼见也并不是很讨厌长安，该是不会推拒自己的要求的吧？
　　连带着放松了心情，微笑道：“原是他自己调皮，偷偷的爬上树去，结果还没爬上就摔下来，掉了两颗牙，也老实了几日。”
　　李长欢听了，又看看不安的偷偷观察着自己的小孩儿，脸上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他安静的在那里站着，看着怀里不住的折腾的孩子片刻，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道：“我会去跟父皇禀报的。”
　　兰妃听了，温柔的弯起嘴角，点点头道：“那么，殿下就请先回去吧。夜寒霜重，还请殿下保重，我在这里先谢过了。”
　　李长安听了，倒是很期盼一样的看着他的母亲，问道：“母妃，我可不可以去跟着太子哥哥住？”
　　兰妃便轻笑着点头。
　　李长欢扫了她一眼，感觉怀里的小胖子越来越沉，不由得也在心里皱眉，这小孩子似乎比同龄人更沉了一些。
　　李长安倒是聪明，立刻就说道：“太子哥哥把我放下来吧，我重，别累着太子哥哥了。”
　　软乎乎的语气却能够让坚冰一样的心化作一汪春水。
　　李长欢淡淡的咳了一声，放下李长安，松开小孩子微凉的小胖手。没有回头，不紧不慢的往外面走去。
　　李长安拉着自己母亲温暖的手，目光却依依不舍得黏在李长欢的背后。直到那抹欣长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空旷的大殿里，兰妃脸上的笑意渐渐的淡褪了。她默默地坐在一张被宫女擦净的椅子上，以手扶额，半睁着双眼只待天明。
　　门外，夜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