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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凝脂替嫁,空棺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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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亭县,漫天芳菲。
正是四月的天气,大早上天将将热,中郎将徐家府邸中便吹吹打打送出去了迎亲队伍,到了夜里刮起了夜风,却冰寒刺骨起来。
“我的儿啊——”
厅堂中却骤然爆出一声恸哭,是李氏的嚎声。
徐胭麻木的听着,实则就在半月前,这样的悲痛,也从她的躯体发出来,她知道那是整个胸腔都在割裂一般的疼,心肺都被扯至撕裂般的痛。
可现在,她只能脸色苍白的立在原地,头晕目眩。
十二年来她随父兄出征,但半月前,父兄皆亡于战场,圣上似是感怀她父兄已逝,便将她赐婚给百年谢氏的世子。
这样一门婚事,不论放在何种人家身上,都是得了天大的好处。
可徐胭刚失了父亲兄长两位亲人,毫无成亲的心思,恰好庶妹又跑来找她说倾慕谢世子已久,且与谢世子有书信联络已互有心意……
徐胭紧紧闭上眼。
厅堂中有人急急的离开,正是谢家的庶支公子谢链,谢氏百年大族,只派出一队传信人,领头的谢链便是正六品下昭武校尉。
见徐胭身披裹素立在门内,谢链拱拱手道:“徐二小姐节哀,消息已带到,那我等便回去了。”
他正欲转身。
身后,却传来一阵嘶哑的嗓音:“等等。”
谢链转身,虽为百年世家之人,面对仅四品下的中郎将之女,礼数还算周到却处处带着丝散漫:“徐二小姐还有何事?”
徐胭低首行了一礼,“不知我……嫡姐因何而死,谢家说嫡姐与人相约离开城外,意外落水,但如今人不见尸只余空棺,口说无凭,谢家又如何有定论?”
谢链挑眉。
“实不相瞒,那河水汨汨,便是会水的庄汉掉进去,都不见得能游出来,更何况是徐大小姐这样身单力薄的女子,我等也前去找过,尸体已被暗流冲走。”
看到谢链说起这事,徐胭已无声息的抬起头盯着他的面容,心里却飞快的跳了起来。
这句……是假话!
除了死去的父兄,无人知道,徐胭自小便有一种天生的能力。
她只要看到别人说话,便能顷刻分辨真假。
她此前一眼辨出庶妹说的都是真的,便同意让庶妹顶替身份,以自己这嫡女徐胭的名义嫁去谢氏。
可白天才将人送走,夜里……空棺便被抬回来了。
谢氏来的谢链却说,送去的“徐胭”另有心上人,与姘头有约夜里奔逃,意外身亡。
徐胭不信,她要亲眼看着谢链说话。
果然,是假话。
谢链还在说,“至于此事因由……约徐大小姐出城那人已招供,说是倾慕你家大小姐已久,得知她即将嫁人心有不甘,才约出来相见,却没想到与你家大小姐起了争执,她气急攻心、突发癔症,这才坠亡。”
又是假!
“只是……毕竟是圣上赐婚,谢家愿给徐家一门忠骨留些面子,徐大小姐与人……私奔之事,不会传扬出去,只说横遭意外便罢。”
还是假。
谢家来人竟在满口胡言,无一句为真!
徐胭呼吸之中满腔怒火,她抑制住颤动的手,目中微红:“不知那人是何身份,又如何与我嫡姐认识的?”
谢链微微一怔,“我们也查出了那人的身份,是军中的一名步骑,他早知徐大小姐身份,设计巧遇后便日渐熟悉,这一次也是从军中逃了出来,专程去找人的。”
夜风吹动扶旗呜呜作响,似有鼓声在戍边升腾,又一声声撞击在心口。
此时的徐胭心中烈火烧尽,又如坠冰窟。
那嫁去谢府的,明明是她的庶妹。
她的庶妹徐凝脂,自小养在这大宅子里,几乎从未踏出过大门,若说与人传信交往还有可能,但军中之人,不通文字更无笔墨,庶妹根本不可能与军中人有瓜葛。
相反是她徐胭,常年与父兄待在军中,与庶妹并不相同。
若是今日出嫁的人是她,谢链的说法,还真让人拿不出东西反驳,说不定就令人信以为真了。
可偏偏,她好生生的站在谢链面前,只瞧着这谢氏之人对着未亡人污人名声,信口胡言。
庶妹喜欢的是谢世子,替婚也是她自己求来的,为了这婚事她舍弃一切,绝不会半途与人私奔,更何况谢链说的实情都是假话。
所以有人污蔑庶妹与人私奔,就为了让她完不成婚,嫁不到谢家。
是你杀了她吗?
徐胭的视线实在令谢链感到不适,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总觉得她一句话未说,自己就像被看透了一般无所遁形……
可眼前的不过是个闺阁女子,还是个中郎将家中不受重视的庶女,听说墨文弄墨的胆子极小,从未踏出过家门。
这等小门小户的庶女,又掀得起什么波浪呢。
不过这徐家剩下的姨娘和庶女,倒有些奇怪,这两人对于徐家大夫人所出的嫡小姐竟当做至亲一般,一个姨娘哭的那样伤心,这一个庶妹也是满目充血,叫人意外。
徐府上的嫡庶氛围竟这样好?
谢链不再多想,拱手道:“我也只是代为传话,二小姐若仍有疑虑,可自去找县衙取证。”
他匆匆的走了,身后一众谢氏的护卫伴侧而行。
徐胭落在后方,右手已滑到门框边竖插着的簪缨长枪上。
只要她用劲一击,谢链必血溅当场。
谢链是校尉却从未上过战场,上了战场的人是不一样的,会领悟一种细微的“势”,你的脚步声、从后背劈砍过去的风声,即使在嘈杂嘶吼的战场上,也有几率被感受到,对方从而做出应对。
哪怕是战场上一名普通士兵,都可能会有这种“势”,因生死存亡中有大恐怖,恐怖才生势。
她想杀谢链这样的人,都不需要尽全力。
“胭儿,你知人言真假,更易莽撞生事,不仅很难保护自己,还容易错失机会,为父将你带入营地,也是为了磨一磨你的性子。”
“这样将来,便是没有为父,你也能从容应对任何事。”
父亲的言语犹在耳中。
“我得用脑子……用脑子……”徐胭喉咙里咕哝着,将脑子里涨红的血雾拨开,竭力按捺下杀心。
谢链死了,庶妹的仇便能报了吗?
害死庶妹的,究竟是谢链,还是从未露面的谢家?大概率是后者,不然谢链一个旁支子弟,本身婚约与他干系不大,他何必非要致新娘子于死地。
庶妹对谢家一往情深,却因为顶替了自己的身份出嫁,被坑杀而死。
所以徐胭猜测,谢家本身想杀的,是自己!
作为百年世家,谢家不想娶一名女子,哪怕是圣上赐婚,也有千百种方式。
就算非要污人声誉,都不需要在迎亲路上进行,反而容易惹上一身骚。
同样杀人是最不明智的,也是最容易在其中牵扯不清的,有损世家声誉,可即便如此谢家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是谢家掌权人脑子进水了,还是……他们有必须杀她徐胭的理由?
父兄之死扑朔迷离本就令徐胭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归家后又有人想取自己性命,这其中和父兄之死也不知是否有关联。
只是可怜庶妹,深陷其中,成了自己的替死之人。
远处厅堂。
哗然传来一声泣血的哀嚎,李氏哭喊的嗓门一转,骤然唱起一阵甜曲。
秦淮江畔曾有一门李氏,专承歌舞,奇技淫巧多有射猎,只可惜游乐于风尘之中,必将命途多舛,很快李氏一门便因挡了旁人财路,全家入狱,女眷充入军妓,死的死丢的丢。
李氏……便是其中之一,但她运气还不错,方入军营便被中郎将徐禀遇上,算是苟了一命,李氏自愿留于后宅,多年来养育女儿从未说提过出身。
大家都以为,李家被抄家时尚早,李氏未曾学过那些技巧,却没想到……她竟学过这般绕梁的甜曲。
徐胭也是第一次听到李氏的歌声。
可今日凝脂死了,李氏才是凝脂的亲生母亲,甚至刚才还在哭嚎,她又怎能转瞬之间唱出这样美妙的歌喉。
徐胭心头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过一刻,李氏的奶嬷身挂尺素掠过狂风而来,向着徐胭啪一声跪下,泪流不止:“小姐……救救姨娘吧,姨娘她,疯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