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疯魔》琴瑟如寐

13、猜测

　　陆白尘拍拍他的肩：“都说了往事不可追。你追也就罢了，莫要诅咒我，我可要活个百来载！”
　　苏慕淮笑了笑，笑意清冷：“我明日便要出发去北疆。”
　　陆白尘乍闻之下，十分吃惊，又有些了然：“陛下是将契骨这摊烂摊子，丢给你了啊。嘿，你本为出世之人，还真接受了，莫不是还为了那故人吧？”
　　大烨末年，契骨强盛，称霸北方，北疆时常动乱，苦不堪言。
　　甚至有一日，二十万契骨铁骑，乘着南方齐国动乱，破了雄狮关，逼近京师。
　　“他御驾亲征，于城墙头督战。战旗猎猎，乌云摧城。这巍巍江山，内忧外患，却如危楼欲倾。他想力挽狂澜，的确，他后来虽受了重伤，却战退了这如狼似虎的契骨，不过这偌大王朝，只苟延残喘了两年。”
　　陆白尘认真听着，眼睛眨也不眨。
　　对方口中的话语，仿佛化成了一幕幕画卷，展现在自己眼前。
　　半晌，方勾起笑容，笑嘻嘻地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也是求仁得仁。”
　　苏慕淮眼中带着讥诮：“我却觉得他不甘心得很。我若是他，化成厉鬼，也饶不了那人。”
　　陆白尘露出一副浮夸的讶异表情：“那哪成？这样岂不是要成就一个为人津津乐道的人鬼情未了的鬼怪奇谈了么？”
　　苏慕淮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时两人之间静极了，唯罡风呼啸。
　　陆白尘咳了声：“那么，他一直希望能吞没契骨，平定北疆吧。”
　　苏慕淮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身，竟伸手抚上陆白尘的胸膛。
　　陆白尘立刻浑身僵硬，肃容道：“这十分不妥，所谓男男授受不亲。”
　　苏慕淮笑了一声，目中带了点戏谑和感慨：“他当时中了流箭，便在这一处，离心口差了半指的距离……”他说着，用手指比了比，“不然，哪轮得到肇赐砍他的头。”
　　陆白尘脸色蓦然苍白，道：“不可能。”
　　苏慕淮抬起眸，若有所思道：“什么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杀他。”
　　苏慕淮反问：“有区别么？”
　　是的，挥兵而反，逼上龙庭。
　　昔日情分，变成手中杀人利刃。
　　是不是亲手杀的，的确没区别。
　　陆白尘垂下头，十分丧气。
　　此刻，他们已走到一处悠长狭窄的胡同里。
　　青石板的小路映着月光，发着蒙蒙青色冷光。
　　苏慕淮竟席地坐在了一处青石台阶上，抬头对陆白尘道：“我明日便要出发了，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朋友本便不多，如今更是死的死，散的散。不若你今晚陪陪我。”
　　陆白尘亦坐了下来，一脸认真：“你说得再多，也打散不了我对他的一片痴情。
　　苏慕淮轻笑：“明澈更是痴情呐。当年，烨孝帝垂死，临死前却指着当时的齐国质子，喝道，其子必乱国，将其下狱，欲鸩杀。明澈却偷偷跑到天牢，将人放跑了，果然放出了个祸国之乱。”
　　陆白尘兀自心想，这天牢私会情郎，倒真是浪漫。
　　倒可以算作是我辈同仁。
　　“在这之后，他明明有许多机会将大齐之乱扑灭，偏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其他地方，他皆能杀伐果断，甚至对自己也毫不客气。唯独对了他，却优柔寡断得如同妇人。”
　　陆白尘转头对他认真道：“那是因为你没喜欢过人。”
　　苏慕淮一愣，然后大笑：“是么？大概是吧！”
　　他笑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径自离去。
　　陆白尘呆了片刻，急忙站起来，追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拉长声音：“喂，你喜欢他吧。既然喜欢他，为何憋着不说？”
　　苏慕淮脚下一滞，带着笑得清冷声音传来：“然后呢？成为佞臣？我可学不来肇赐那般的折腰乞怜的手段。”
　　陆白尘有些不甘，又追问道：“那……你后悔么？”
　　苏慕淮的背影孤伶伶的，沉默许久。久到陆白尘几乎放弃了追问。
　　“悔，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番话当真是接着地气。
　　陆白尘又傻里傻气地追问：“如果……如果再来一次呢？”
　　苏慕淮哈哈一笑，重新跨步而去：“先杀妖孽，再成名臣。”
　　佐世名臣，一身清骨。
　　再来一百次，他也不会和炀帝搞在一起。
　　除非炀帝不是炀帝了，连明澈都不是，只是平头百姓。
　　陆白尘连叹气的力气都消散了。
　　然后翻了翻白眼：嘴硬去吧，暗地里不定怎么意淫过和炀帝滚床单呢。
　　等陆白尘回到翰林院，天已经微微发亮了。
　　他冻得浑身哆嗦，发上几乎要结了霜。
　　陆白尘推开门，反手掩上。
　　房间里竟燃着暖炉，很是暖和。
　　而床上微微拱起了一块，像是有人躺在床上。
　　陆白尘眯起眼睛一看，被子掩了大半部分，瞧不分明，可床榻锦被间隐约可见乌黑的长发，不就是有人躺在上头么。
　　啧，夜半空屋，神秘美人。
　　果然桃花运来了，怎么挡都没用。
　　陆白尘大步跨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只见想象中的“美人”穿着一身短打，一头乌糟糟的乱发。此时缓缓蠕动一下，迷糊糊地睁开眼，眼中隐约可见十分明显的金黄眼屎。
　　陆白尘嘴角狠狠抽了几抽，脸色都青了：“陆大白，你在这里干什么？”
　　陆大白是陆府的小厮，长得既白且壮，因此得名陆大白，向来是跟在陆夫人身边的。
　　据说小时候是跟在陆白尘屁股后头的。不过陆白尘以前身体不好，连带着记事也晚，儿时的事情全都忘得七七八八。
　　陆大白慢吞吞地擦了擦眼角，然后仰首看着对方，十分感动的模样：“少爷，我终于等回你了！”
　　陆白尘皱着眉头十分嫌弃地看着他：“睡得很爽嘛。”
　　陆大白道：“哪有公子夜会美人爽快。夫人下午来看望您，可少爷您不在。我们等了好久，后来夫人先回去了，嘱咐我在这边等，哪想等着等着竟睡着过去——”
　　陆白尘不耐地打断他：“等到了就赶快滚吧。”
　　陆夫人亦是个病秧子，脾气古怪得可怕。他跟他母亲关系并不好，想必母亲来找他，他并没有什么好事。
　　陆大白十分受伤：“公子，您以前脾气多么好，待我如兄弟一般。如今真是越来越暴躁了——”眼瞅着陆白尘变了脸色，勃然大怒地瞪过来，大白赶忙转口，“公子，您冻坏了吧，让奴才烧水给您洗洗。”
　　陆白尘烦躁地摆手：“去去！”
　　大白一溜烟地就往外头走，没多久就搬了热气腾腾的木桶进来。
　　他身强体壮，力大无比，偌大的木桶也搬得举重若轻，轻飘飘地放在地上。
　　然后又拿起两个大水壶，哗哗往里头加热水。
　　房间里瞬时热气腾腾，陆大白木楞楞地候在一旁。
　　陆白尘衣服脱了一半，转过身有些尴尬：“你还愣在这里干嘛？”
　　大白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少爷，我给您擦背。”
　　陆白尘撩起衣服觑了眼自己裸露的胸膛，立刻拿衣服掩好，肃容拒绝道：“少爷我从来只让美人近身。”
　　三言两语之下，悲愤的大白被陆白尘赶了出去。
　　陆白尘坐在浴桶里，面色却白得可怕。
　　他发了半晌的呆，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左胸里心口半指的地方，赫然是一个扭曲狰狞的伤疤。
　　他只瞧了一眼，便烫着一般将目光躲了开去。
　　又发了半晌呆，他忽然站起来，跨出木桶，湿淋淋地披上了衣服，大吼一声：“大白！”
　　大白闻声推门走了进来：“少爷。”
　　陆白尘走上前，一把攥住对方的手，十分感动地握了握：“大白，想当年我们多么好的交情，简直是亲如兄弟！可惜你后来去了母亲那边……到如今，已有四年了吧。”
　　大白亦十分感动：“可不是，整整四年了！”
　　陆白尘的脸愈发白了，看起来几乎摇摇欲坠。
　　四年……自己胡乱一猜，竟真的是四年。
　　四年前……四年前……
　　大烨盛都城破，守将反水，大齐铁骑洪水般涌入。
　　多少人家在一夜间破亡，将士在一夕间裹尸。
　　大白继续说着：“四年前少爷您得了重病，大夫都说您活不过那晚了。”大白说到这里，十分动容，眼眶都红了，很是有些委屈，“因为我一直蹲在那里哭，夫人嫌我伺候的不好，就把我调走了……”
　　陆白尘勾起皮肉一笑，是实打实的皮笑肉不笑：“你看，你一走我就病好了，现在脸色红润，身体强健。可见母亲是着实明智的。”
　　大白紧紧反握对对方的手：“但现下夫人放心不下您，让我跟着少爷，好好照顾您！”
　　他手的力道很大，捏得陆白尘的手咯咯直响：“少爷您知道我很有些拳脚功夫！我一定护您周全！”
　　陆白尘痛得龇牙咧嘴：“先松手，松手！”
　　大白立刻松了手，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在一旁很憨厚地笑。
　　陆白尘衣襟有些散乱，领口虚虚松了开来，雪白的皮肉在灯光下着实刺眼。
　　大白瞪大眼睛：“少爷，您心口上的疤可真骇人。”
　　陆白尘掩好衣服，淡淡道：“是吗？”
　　大白叹了口气：“少爷，当初城门刚破，您还得着病，就不该乱跑……差点丢了小命。”
　　陆白尘淡淡哦了一声。
　　大白又感概道：“幸好神医妙手回春，将您救了回来。”
　　陆白尘冷笑一声。
　　大白睁大眼看着他。
　　“我还以为是……伤的只是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