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岁十七》含雨

6、第六章

　　“你有坐过拖拉机吗？你有赶着鸭子追着夕阳跑过吗？你有试过走在满满的碧波春光里吗？”

　　苏幻的脸还是像珠穆朗玛峰上万年不化的冰雕，线条冷硬，眼角眉梢都是寒霜。但又好像是我产生了某种错觉，他身后的月光淡淡晕开，给周围的树木花草都涂上了一层银灰色，却不敢沾染他半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还能把身边的人和物看得如此清晰，不，应该说是更加清晰。或许我根本就没醉，只不过是潜意识里想要大醉一场而已。
　　刚才在酒桌上，店长和区域经理轮番敬酒，我连灌了酒杯。也许很少有酒店会歇业一天来庆祝周年，但是我很幸运地选了一家这样的。
　　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他们说把我抗回去睡觉，我拼着一丝清明的意识喊道：“苏幻呢，我要苏幻，让他过来背我。”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我要他把我放下，因为我想吐。
　　“下次再敢喝这么多试试？”他为什么生气，我没有不听他的话呀。
　　“别生气了，别生气了，好不好？我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喝了，你不让我喝我一滴也不沾。”说着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
　　“苏幻，你有坐过拖拉机吗？你有赶着鸭子追着夕阳跑过吗？你有试过走在满满的碧波春光里吗？我小时候最喜欢躺在我爷爷养得那头老黄牛的背上，然后唱着自己编的曲子，我奶奶叫我们回去吃饭的时候，我就淘气地躲在草垛后面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急了找不到我，就叫了全村的人帮忙来找，找到后狠狠打我的屁股说我不懂事。我就大声哭，大声哭，说，‘爸爸妈妈不要我了，你也欺负我，我要去找他们，他们在哪儿？我要去找他们’。最后我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后来我的爸爸妈妈从北京回来了，可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带回来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们说那是我的弟弟，可是，我哪来的弟弟呢？”
　　苏幻的眼泪划过脸庞，那么晶莹，那么明亮。
　　“可是，苏幻，我哪来的弟弟呢？于是我拼命学习，我想长大然后带着爷爷奶奶出来生活。我考上大学了，我有出息了，村里人都羡慕我爸妈。可是就在我准备回去跟我奶奶商量让她到我这儿来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们说我奶奶走了。我问他们，我奶奶去哪里了？他们说去地下了。我说不可能，他们肯定在骗我。苏幻，他们肯定在骗我。因为嫉妒我奶奶马上要过上好日子了，所以就诅咒她。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去他们就得逞了，他们就得意了。等我赚了很多钱回去，我奶奶就在村口等着我回去，就像以前等我放学一样。”
　　苏幻抱起我，他的胸膛微凉。我小小挣扎了一下，然后顺势靠在他怀里。
　　“林如梦，林如梦，就让你再哭一下，再一下下就好。然后我们回宿舍睡觉，明天我帮你买票回家，我陪你一起回家好不好？我们去送奶奶最后一程，我们去她墓前拜一拜，然后我们再回来，好好生活。你还是那个乐观活泼，善良宽容的林如梦，好不好？”
　　我睡意渐浓，醒来时天已大亮。然后意识全部回归，我对昨晚的事情懊恼不已。甚至都在构思一个理由不去酒店，或是不见苏幻。
　　但是无论哪一种，除非我不想在酒店继续干下去了，否则我就还得面对苏幻。

　　苏幻拿着通往我家乡的火车票的时候，我正在拖地。
　　“我就是喝醉了胡说呢，你别当真啊。”转身继续拖地。
　　“你以为我只有十七岁，所以连辨别谎言与否的能力都没有吗？”
　　完蛋了，苏幻来真的。当然，我昨晚说得那些话都是真的，但是我不想回家啊。
　　“你知道了就行，我不想回去。你别逼我好不好？”
　　我开始语气不善起来。本来，要是没有喝醉，我是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来的。有谁愿意把自己心底最隐秘，最心酸的历史翻出来展示给别人看，不过是有时候遇见一些好像能懂你的人，然后情不自禁罢了。
　　“会不会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面对事实。”
　　“什么事实？你今天很闲是吧？”我的尖锐也开始显现。
　　苏幻拿走我手里的拖把，就好像拿走我的武器和护身符一样，我立即不安起来。
　　“林如梦，你到现在还在做梦吗？你醒一醒吧。逝去的人已经不在了，难道你不能勇敢地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微笑面对以后的日子吗？”
　　“人生本来不就是大梦一场吗？什么时候是醒着，什么时候是沉睡着，又有谁知道呢？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微笑面对生活？”
　　“我说得微笑面对生活不是你对每一个人都微笑，而是你要驱走心底的悲伤，真正对自己微笑。你有没有失去她，又有什么重要呢？她一直活在你心里，谁也抢不走。”
　　他说的我都懂，但是我想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轻易接受一个至亲的人从此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我需要时间慢慢平复，慢慢沉淀心底的悲伤。
　　想到这里我说：“苏幻，你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陪我去海边，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但是我不回去，让大海把我的话带给她吧。”
　　苏幻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