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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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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长路漫漫,或荆棘密布,或鲜花流连,命中自然有定数。而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是孤独踽踽而行,还是携手相伴终老,只有在生命的尽头,才会看到最终的答案。那些途中的承诺与憧憬,那些幻象般一闪而过的极致欢喜,皆为虚无。
然而时光不过也就是一场虚无与虚无连结起来的旅途。即使在生命的尽头,曾经的山盟海誓已如过眼云烟,可它仍将深深刻在你钝化的脑海中,让你衰老的容颜淡然一笑,心头涌起昔日的余温柔情。这,已是幸运。
所以,该爱的时候,仍要狠狠地去爱。你错过了时光,时光也终将错过你。
在时岚的生命里,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程与程俭牵手跋涉的山路。那是一条通往彼岸的路,跨过这条路,她才知道,自己穷尽一生,究竟在等待什么。
天气暗得渐快,像一场扑面而来的预谋。树林里仿佛涌入了一团青色薄雾,枝干渐渐模糊,如坠入了月的光影。若如电影画面,此刻暗香浮动,很快便月色撩人,一对男女紧紧牵手前行,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该是怎样的美,若他们心绪宁静,所有的触角会用力去感知夜色,感知对方,感知这难得的一段路。
然而事实终归不是一场夸张浪漫的事。此刻程俭内心焦急,深深懊悔刚才的鲁莽决定,他再也不曾想到时岚会想要跟着来,更完全没有想到她不但聪明,可爱,任性,美丽,而且固执。
跟自己一样固执。
有几次他真想转身就走,那么小的一个毛毛熊,能找到本身就已是奇迹,他只是一面对程卓就失去控制,外人看不到他的狂躁,他内心却会在刹那间就决定奋不顾身。
为了程卓,为了程卓的一切,哪怕只是他的玩具,一个妈妈留下的信物。他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为程卓做什么,不能像对一个正常孩子那样去教育,不能踌躇满志地去规划他的未来,只是陪伴,照顾,陪伴,照顾,在程卓的一生中他也许只能重复这两件事,或者根本就是一件事。所以当除了陪伴与照顾之外,程卓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会立刻变得无所不能。
只要程卓需要,他一定要去做,一定要去。
然而此刻时岚的气喘吁吁,固执地紧紧跟着他的凌乱的脚步,却把他拉回到理智的现实中,自己看上去多像一个愣头青,一个自私自利的,只想到自己的,不负责任的愣头青。
有几次程俭真想拉着时岚转身下山去,她不走就强拉她。可每到他脚步一缓心中犹豫的时候,时岚握在他掌心的手,就会轻轻的动一下,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便不敢懈怠,只得在手上多用些力,减轻时岚的负担。
他那样心疼她,心疼到不敢停下来。
她那样了解他,了解到不肯让他停下来。
一路不长,很快到了山顶。
程俭长舒一口气,只得赶紧去看一眼有橡果的地方,然后尽快带时岚下山。
“有橡果的地方在那一边,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我们快去。”时岚指指山的北边。
那里要下一个小山坡,然后有一块平地,可能平常大家都不经过这里,所以有了些幸存的果子,被白天里调皮的孩子们看到了。
小山坡有些陡,白天在晴日里很容易就下去,现在因为被树林敝住,又离酒店太远,天色的光亮与灯的光亮都照不到,显得格外黑,时岚本想先下去指路,却迟迟不敢迈出步子。
程俭于是先下去,回身把手伸给时岚,时岚刚握住他的手,他两手圈住时岚,一下子给抱了下来。
只觉风声一起,已经在他的怀里,风声顿停,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
风声好快。
时岚窘住,不曾想他突然做此举动。
“快些,早点下山。”程俭像解释,也像嘱咐,夜色掩住了时岚微红的脸,她只得点点头,不敢说话,程俭仍牵着她,两人进到橡树林中。
“白天大概在哪个位置?”程俭问。
夜色里已经很难分辨出哪棵树的果子最多,每棵树都挺拔而沉默,时岚看了看四周,举棋不定。
“你待着别动,我就在四周找找,很快回来。”程俭已经打定主意,象征性的搜索一遍,就赶紧下山。
正是黄昏与黑暗最后交替的时刻,像一场落泪的亲吻,分离的萧索就要代替初吻时的火红热烈。
程俭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迅速查看着树下的各个角落。
程卓说扔了,毛毛熊那么小那么柔软,以他的力气,应该扔不远。
时岚有些冷,抱着手臂等着程俭。
看这光景,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有些灰心,第一次带程卓就出这样的事,程俭一定会对自己失望的,要怎么回去跟程卓交待呢?一想到那孩子哭得可怜,她就更加自责。
只盼着奇迹会发生。
或者,或者去万能的淘宝,给程卓淘个一模一样的。
隐约记得是只塑胶的外面裹着软软绒布的毛毛熊,很小巧可爱。
“我们回去吧,没有。”程俭很快回来。
“这只毛毛熊,是你给卓卓买的吗?”时岚想知道在哪里还可以买得到。
“他妈妈小时候给他买的。”程俭答。
时岚心里一惊,是妈妈的信物呢!怪不得程卓哭得那么伤心。
一个病着的孩子,心里也是盛满妈妈的温柔吧?一个病着的不懂事的孩子,心里也是对妈妈默默地不会表达地想念吧?“
时岚有些想哭,自己太粗心了,程俭还说过,有这只熊熊,程卓会乖很多,自己应该多注意下的。
“你等着,我去找找。”时岚绕开程俭,想做最后的努力。
还没有迈出半步,一下子被程俭抓住。
“行了,回去吧。一个玩具而已。”程俭绕到她面前说。
“我找一下就回来。”时岚不肯。
“别固执!”程俭有些火了。
时岚本就自责,眼下更委屈,“唰“的一下眼泪就下来了。
程俭料不到她会哭,心里一紧,顺手替她抹了泪:“哭什么,又不是凶你。那赶紧去。”
真固执!程俭在心时狠狠地喊了一句,不得不抓紧时间,带着时岚再找一遍,让她死了心。
时岚吸吸鼻子,不肯让程俭再听到她哭。
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有。
“回去吧。”程俭说。
时岚点点头,顺从地被程俭牵着往回走。
她不再固执,程俭又无端地有些心疼。
这么骄傲的姑娘,刚才被自己吼了一句,在这又冷又饿的夜晚,该有多委屈。
他心里抱歉,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安慰她的话。
在时岚面前,他发现有时候会像面对程卓一样束手无策。
下山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两人只得靠手机的光亮前行。
程俭担心时岚害怕,话便多了些。
“饿了吧?回去我请你吃饭。”程俭说。
“不用。”时岚仿佛还在计较。
“其实你挺吃的,在我家时吃的比我多。”程俭忽然说。
“哦?!”时岚猛一听愣住,这种调侃,哪里是程俭的风格。
看来是为刚才吼的一声道歉,时岚不买帐,继续沉默。
“别生气,我刚才是着急。”程俭见她知道了他是过意不去,顺水推舟地道歉。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着急我们下山。”时岚不是任性到无理的人,给她台阶,她自然是很善解人意的。
“玩具丢了不怪你,怪我不应该给他带出来,明明知道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一个小孩子。”程俭继续宽时岚的心。
“是妈妈给的,总觉得遗憾。”时岚答。
“别遗憾,有些东西,大该注定就会在某一刻消失,然后,我们再有新的希望。”程俭说。
他已经用这个理由安慰过自己,对程卓来说,也许,是该离开毛毛熊了。
两人沉默,走着走着却觉得不对劲。
山不高,路却复杂,许是刚才从橡树林里绕出来之后,着急下山,走了另一条路。
时岚觉得比第一次下山时路要陡了许多。
“好像迷路了。”时岚有些慌。
“应该可以通下去,看着中间这条小路虽然陡,但是平整,像经常有人走的样子,不会是通往沟底的。”程俭原来早就发现走错路了。
时岚放下心来。
他说可以,应该就可以的。
不管通到哪里,有程俭在就一定会有路。
时岚相信他。
太累了,时岚有些力不从心。
路越来越难走,走到一处平台,凸起在山腰上,距离地面有三四米高,要谨慎地翻身下去,才会再有路。
“我们要不要原路返回?”时岚问程俭。
“我先试试能不能下去。”程俭说。
返回山上,再下山,对时岚来说时间太久了,程俭怕她支撑不住了。
他想冒一次险试试。
“你站着别动,我下去后把你抱下去。”程俭说。
两人已无男女间的扭捏,这个时候更像是危难中的同盟。
时岚没的选择,只好看着程俭小心的贴着石壁往下一点点挪。
“慢些。”时岚不敢嘱咐过多。
程俭面对山壁,两只手抓住凸起的石头,脚在下面探着路。
总算踏到结实的石头,程俭试了试,可以踩着下去。
他把重心移到腿上,慢慢下蹲,身子挪下去。
刚要继续往下寻找可踩住的石头,直接挪到地面上,却脚下一滑,人摔了下去。
闷闷地“哼”了一声,程俭感到了脚腕的疼痛,心里喊了一声“糟糕”。
他忘记今天来得匆忙,穿得仍是皮鞋了。
“怎么了!”时岚听到程俭的声音,一身冷汗。
“时岚,你别慌,看看手机有没有信号。”他喊她的名字,迅速问到。
时岚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谢天谢地,还有一点点信号。
“可是快没电了!”时岚焦急地喊到。
“我的手机已经没电了。你赶紧打110,然后给你未婚夫打电话,你就在原地不要动。我受伤了,无法行动了。”程俭说。
“你怎么了?怎么了?”时岚哭了起来。
“别哭,我没事,就是扭到脚,走不了了。你快打电话,要是没电了,我们真的就得靠天了。”程俭着急地催促到。
时岚拨通了110,说明了她被困的位置,然后又给沈冬冬打电话,电话打了两遍才通,沈冬冬刚接起来,手机却彻底没电了。
一片死寂,时岚吓得哭都不敢哭。
她怕让受伤的程俭更糟心。
“已经打通了110,告诉他们这是哪儿了,他们应该很快会来的。”时岚喊给程俭听。
“好,你在原地不要动,现在你上去或者下来都危险。”程俭嘱咐时岚。
时岚没回话,过了一会儿,程俭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
“你干什么!”程俭吼到。
“不许再吼我!”时岚也吼到。
“不许下来,你不要命了吗!”程俭急得恨不得起身飞过去,可是脚腕不听使唤,他挪一下都疼得揪心。
时岚不理他,程俭听到她按自己刚才下来的方法再试着翻下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也不也再多说话,分散时岚的注意力。
茫茫夜色,程俭懊恼地想揍自己。
这些年来,眼中只有程卓,对他人虽尽量不添麻烦,可也刻意回避,何曾多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所以连累了时岚,他的固执,他的自私,他隐藏在固执与自私下面的懦弱不堪。
他不肯让别人接近他们,其实是不想被别人看到,他已经没用到不堪,无可救药。
在思慕走后,他连开始新生活的勇气都没有。
借着程卓,他得过且过,一心只想了却余生。
在生命的尽头,他才可以松口气吧?他总算可以不再背负这一切,过了奈何桥,忘掉这一切吧?
他表面上那么紧张程卓,那么爱程卓,其实,他是多么的不负责任。
他不是一个好爸爸,他是一个时刻想毁掉自己而放弃程卓的爸爸。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望着时岚小小的,柔弱的,在夜色的吞噬下宛若一株幽幽蔷薇草般的背影,望着这细弱的背影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挪,怕得那样小心,却又挪得那样执着,程俭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他不记得自己还会哭了,程卓查出病时他没有哭,思慕走时他没有哭。
现在,他忆起,他是有眼泪的。
而且,还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