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退》西园瑞草

14、下

　　拉巴洛条约签订时胡梅尔斯并未出席，那时他也不曾想到自己将来同它竟会有所牵扯，只知其中条款大致对本国有利，那便已然足够，近年来的状况已不容许他们要求更多。
　　战败后来几乎已成不可挽回之局，来自大洋彼岸源源不断的物资与支援更给敌方增入了一支强有力的强心剂。而胡梅尔斯那时才知道，Neven竟也同样来自那个遥远的国度，他们多年以前就已将己纳入计划之中，虽然初始的尝试最终失败，但胡梅尔斯仍不敢想象他们已从中攫取到多少可用信息，毕竟那是Neven，他的Neven。
　　所幸他早早便发觉Neven的反常，便有意控制与试探，终是在自己21岁生日那夜亲眼确认他异常所为，然后下定决心，将他从自己身边排离，从此表面上再无痕迹。
　　那是1914年的12月，他与Neven生日相近，便借口于此邀他一道至自家一处别墅去共度一周假期。他和Neven先到，两日后又邀来Marco、Mario及Kevin等共交好友，他们在空旷的院内画了场地踢球，偶尔提着猎/枪上山寻些尚未陷入冬眠的活物，后来又一时兴起，敲开了屋后小河上并不甚厚的冰层，争相跳入其中，言称是为将来上东线以作锻炼。Mario游了三两次就承受不住，Marco便伴他回房，Kevin也表示水温过低，自行回去烧柴烤火，只留胡梅尔斯和Neven两人于此。
　　他们潜入冰冷的水中接吻，直至近乎窒息也不肯放松彼此。四周寒意使他们几无触觉，唯一所能感及的便只有彼此身上尚未完全褪去的丝微暖度。那时胡梅尔斯明白自己是爱他的，他想Neven也一样。
　　但感情从来就无法成为无罪证明，初时拟定的计划仍需执行。他言语中便向Neven透出此处曾有军方高官留驻，对方果然中计，在他生日晚宴上偷倒掉杯中名贵藏酒，却不知自己一举一动已尽收主人眼底。夜间胡梅尔斯假装熟睡，听得身边人辗转反侧许久，最终仍是起身，蹑步走出卧房门，而他所去之处，胡梅尔斯不用睁眼也可看到。
　　虽然骤感无力，他依然跟他脚步来至书房前，听房中传来细细簌簌的翻找声，像是要把他心底的最后一丝留恋也一点一点撕碎。他在门前停留良久，终于决然离去，重又躺回双人床一侧。他不记得自己何时才沉入梦中，只知在他尚有意识之时，Neven自始至终都未曾回来过。
　　回城之后，他却仍将明明早已下定的决心继续拖延。那年的圣诞晚会相较于以往任何一次都热闹非常，他们却在舞曲响起不久后便即携手逃离，来到楼上吊满槲寄生的房间中，伸手去摘头顶枝条，却终究差了三五厘米而不曾触到。胡梅尔斯试图跳起去够，却不慎脚底打滑，差些未能重新立稳，幸得Neven在一旁扶住，然后大笑着嘲他体型失调，因而脚下不定。他笑得异常开心，同平日里面上总现的郁郁神情大为不同，胡梅尔斯看着此刻毫无防备的他，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若Neven本无同他相对的隐秘身份，又或他从未发觉他的反常，那该多好。
　　可Neven已经死了，且同他亲手杀之无异。

　　北国初夏并不如想象中寒冷，胡梅尔斯松了松出舱前特意拉紧了的领口，这才走下舷梯，同停机坪上等待多时的苏联人礼节性地握手寒暄，说着些临时学来的客套语句，其实他根本不甚明了它们的确切含义。
　　两年前的秘密协议正是他来此的几乎全部原因，共同遭遇的受歧与排挤使得两国间无多选择地寻出了合作之途，而时至今日其成效已然初显，紧密联系的表象依然不失重要。胡梅尔斯便带着其自有身份飞来莫斯科，顺带送来一批需待受训的中低级士官，自己也预备停驻盘桓数日，开两场意义有限的讲演，再同苏军相关人士交谈数回，大致任务便已完成，至于返程的具体日期，他大可自己决定。
　　预定日程很快便进行完毕，他还在讲台上收拾着散落满桌的演讲稿，眼角余光却扫见一名肤色白皙的金发男孩犹犹豫豫地朝他走来，到得近前便更加迟疑，几次欲再抬步向前，却终究未曾真正迈出轻而易举的脚步，依旧停于原地，前后不得。
　　胡梅尔斯看他踌躇不前许久，心底暗笑，便停下手中动作，主动抬头问他：“是有什么事吗？”
　　男孩子似乎从未想到他竟会主动开口，一时间略受惊吓，片刻后才开口道：“请问……您就是Mats Hummels吗？”
　　胡梅尔斯点头：“没错，怎么了？”
　　若他所记无差，讲演开始时，自己就已明确报出过身份与姓名，想来面前这位俄国男孩不至于只是专程上前确认这简单的既定事实，便松开手中所抓纸片，专心等他继续追问。
　　“我教官想见您一面，不知您现在是否有空？”
　　胡梅尔斯仔细回想自己往日相交，大概并无何人现处此地，而计划中所见之人他也均已一一会过，这等私人邀约竟于此时突兀出现，其意义着实不明，他决意了解更多信息后再做决定。
　　“我现在没事，不过你方便告诉我他有什么事吗？”
　　金发男孩挠了挠脑袋：“嗯……他说他想和您谈谈一些过去的事，关于Neven Subotic的。”

　　男孩子名叫罗曼·帕夫柳琴科，十分拗口的俄国姓氏，而他的教官叫做韦德兰·乔尔卢卡。乔尔卢卡在欧战后期时才从大陆迁来俄国，投奔同族前辈比利奇，从此定居莫斯科，未再重返过先日流移之地。而有关Neven之事，则是帕夫柳琴科首先在档案室的颇多资料中莫名翻出，便跑去找乔尔卢卡探讨，却意外得知他曾同Neven有所交集，虽然称不上甚熟，却也彼此互识，只是分别已久，并未再知对方现今下落。而他们听说胡梅尔斯来访的消息后也相当惊诧，便商定请他前来一叙，以解各人之惑。
　　胡梅尔斯依然处于极度震惊之中，帕夫柳琴科所叙他也只勉力听进一半。Neven的名字已多年不曾有人提起，当初识得他者或在战中离去，或仍旧留于国中为重建尽力，属后者之人未必便皆已将他全盘遗忘，但均审时度势，知不可再多涉及此番话题，使得原本同他们相缠紧密者便逐步随时间流逝而淡于记忆中。但尽管如此，胡梅尔斯仍未能有一刻真正将他全然忘却，毕竟那是Neven，他的Neven。
　　他跟在帕夫柳琴科身后进了会客厅，对面所坐之人见他们进入，便即起身，绕过半张桌子走至他们面前。
　　“韦德兰·乔尔卢卡，叫我查理就好。”他自我介绍道，同时向胡梅尔斯伸出右手。
　　胡梅尔斯定神打量他。对方身材颇为高壮，而面貌显是一副东欧特色，虽同Neven并无太多相似，却也极易看出二人来自相近之处。不知他们何时相识，又究竟有何渊源，反正真相已近眼前，大概也不必要急于一时半刻，胡梅尔斯便同他礼貌招呼，然后二人相邻坐下，帕夫柳琴科则站在乔尔卢卡身后。
　　“罗曼，你去把本子拿来，我刚才走太急忘了。”
　　乔尔卢卡坐稳后便即刻回头，如此而言，似有将小孩子支开之意。而帕夫柳琴科倒也并未显出不情愿之状，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便转身走开，还不忘将房门从外仔细掩好。
　　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乔尔卢卡转过头来。
　　“您认识Neven？”已有多年未曾开口提过这个名字，胡梅尔斯发觉自己却仍如当年般激动。是呀，除去至亲之外，他三十年来也只爱过这么一个人，那是年少时不辨真伪的全心而出，而其后遭遇的却是无情的利用与背叛，Neven曾是他的全部希望，而他又亲手给了他绝望，自己也受反噬，从此消失于这世上，再无更多知觉，只在他人回忆中占得一席之地，而那就是全部了。
　　乔尔卢卡盯他看了好一会，而后问道：“能否冒昧问下，Neven究竟是您什么人。”
　　胡梅尔斯迟疑片刻；“他是我……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曾经。”
　　Neven间接死于他手，面前这个东欧男人即便同他相识，也必然是在自己识得他之前，胡梅尔斯便也只说了个最初的答案，然后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反应。
　　“曾经？”乔尔卢卡疑惑。
　　“……他已经去世快十年了。”胡梅尔斯黯然闭上双眼。
　　他还记得那个白雪遍地的寒冷冬日，格罗斯克罗伊茨推门而入，回报说Neven已被执行枪决，按他所命，而他也只是背对着传讯者点了点头。
　　他终究没能狠心到亲自赶赴刑场送他最后一程，他们的最后一面就停留在地底阴暗的牢房之中，他问出心底最终也最重要的疑问，却终究未得正面回应，而他们之间所余也只有无言以对。
　　那个问题一直困扰他将近十年，而Neven再也不可能回答他。
　　但乔尔卢卡随后所言却如一记最猝不及防的晴天霹雳打于他心上，惊诧万分，而更多则是无可言说的悸喜交缠。
　　“我想我们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Neven Subotic。” 他沉吟道，“可我第一次见到他，大概是在八年之前。”
　　“他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里？”胡梅尔斯自觉已无法完全控制自己姿态语气，只能尽力按下心中多年未现的万分激动，如此问道。
　　“Neven从没有提到过你……”黑发男子却对他问题置若罔闻，兀自说了下去，“不过，我来这里以后，也从来不曾提起过一次卢卡。”
　　他似乎陷入回忆，胡梅尔斯却只听得他的前一句话——Neven从没有提到过他……
　　他只反复咀嚼对方此言，未曾觉出一丝心痛，只觉理所当然，但又感心有不甘。对Neven而言，他究竟算作何人，是情窦初开时的真心恋人，还只是易加控制的利用对象，抑或有着生死之仇的不共戴天之敌？
　　他终究无法得出确切答案。
　　此时敲门声突兀响起，帕夫柳琴科推门而入，手捧一方黑色硬物，而胡梅尔斯认出那正是自己旧年所写日记。
　　乔尔卢卡此刻方才回过神来，便接过帕夫柳琴科手中之物，将它递还于原本之主。“它出现在了我们这的档案室里，我也不清楚原因。”他说，“不过物归原主总归没错。”
　　胡梅尔斯道声谢，随手翻开日记本，看到自己仍旧清晰的多年前的笔迹，以及那一个个“Neven”，现下它们竟显得如此荒谬，但总算万幸的是，他还活着。
　　“希望你能再找到他。”乔尔卢卡低声道，“我也有八年没见过他了。”
　　对方手头也并无更多线索，胡梅尔斯之前便已有所预感，此刻听他说出，也并不甚异，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
　　“我也希望。”他说，“不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们。”
　　他将日记本夹于腋下，道声再会后便即起身，拉门而出，未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