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退》西园瑞草

1、1

　　德意志的夏天总是消逝得迅速异常，空气中凉意弥散，偶有冷风来袭，夹杂着丝丝寒气，几乎瞬时唤人清醒，这在清晨更是尤为明显。
　　大概因时刻过早，路上行人数量着实有限。可见范围内的唯一匆促赶路者似乎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突兀与不合情理，便有意识逐渐放慢脚步，直至停驻于一幢并不显眼的矮楼前。四下环顾打量一番后，他大概见无甚意外动静，突地便收紧面色，双唇紧抿，本就深黑的眼眸更是毫不遮掩地笼上了一层阴霾。伫立顷刻，他从衣袋中摸出块皮质方物，伸指轻抹，一方相片便随之而出。他目光追而下移，最终定在了其中央，一张并不算十分清晰的脸庞上。
　　相片上的那位青年男子笑得无比绚烂，黑白画面似乎都因他而染上了一层夺目光彩。Neven Subotic凝视这方已被磨出些微划痕的纸片许久，才最终将它重又插回皮夹之中，随手捋了下已微遮视线的半长黑发，继续向前走去。
　　他并非首次来到这个统一未久却已为大陆泛来数番风起云涌的国家。实际上，在他尚未拥有太多记事能力之时，就已随父母从故土迁来此处，居住多年，直至1904年才又离去，远渡至大西洋另一侧的美利坚合众国。而苏博蒂奇后来的人生轨迹也因这一段经历而有所改变。
　　近些年来，德意志人的扩张野心已日益彰显，各式条约与其中字词有异但明显指向同种意义的长句无不为他们永无止境的欲望加注了更多砝码。而视其为可能敌手的英美人自然会有所防备，说着一口流利德语的Neven就在这时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苏博蒂奇早已忘记自己最初应下这份工作时的内心所想，在长期的规训与洗练中，他失去与得到的并无法以任何尺度来简单衡量。或许后悔曾有，但他现下终于还是再度踏上了德意志人的土地，而目标则是一名同他年纪相仿的德国青年，Mats Hummels，那张相片的唯一主角。
　　未雨绸缪的任务称不上繁重，苏博蒂奇也早将自己的伪装身份熟记于心。他面貌特征过于明显，因而也无需将近二十年来的所历全部刻意隐瞒，他仍旧是塞尔维亚人，仍旧在年幼时就已背井离乡，来到他当下所站的这片土地上，但从那时起，他就再也不曾离开过，至于大洋西岸那群行事诡异却自认为引领了整个世界的人们，那当然只存在于遥不可及的传说中，他或许对他们有所了解，但明显再无更多接触。他所有的只是异常单纯的生活经历，而其后所隐的则是甚为复杂的自认归属及其伴同而来的混乱情感，虽然它们未必便同现下的他有着过分的直接相关。
　　而他内心深处却深深记得的是，自己是塞尔维亚人，永远，并不论身处何方。

　　不加突兀地接近马茨.胡梅尔斯绝非易事，他家世良好，又长着一副完美精致的脸孔，这一定程度上便使得其身边往来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且其中绝大多数都具有同他类似却不及之的身家背景。而仅仅作为新来乍到的他乡异客，苏博蒂奇却着实无甚可用的理由或依凭而接近于其。
　　所以直到很久以后，他都十分庆幸自己在抵达目的地的首日就结识了那个男孩子，凯文.格罗斯克罗伊茨。
　　胡梅尔斯尚且年轻，便顺理成章地被家中长者安排入了本国颇具盛名的军校就读，成日同着帮年龄相仿且具有相似理想的同族青年聚在一处谈笑风生，偶尔发表些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而后迅速忘却己言，重又投入新一日的学习与训练中，怀抱着围墙以外他人的美好期待。他自行决定着自己日常所涉范围及消遣类型，而圈外之人的莫名出现与消失于他而言则全无意义，他或许对之偶有视及，可事实上却从未留意，苏博蒂奇也明白自己自然是属该范畴之类的。
　　美国人偶尔神通广大，但对更多细节之处则依然无能为力。苏博蒂奇固然已有足以进入该地并可长期驻留的合法身份，但“接近并利用马茨.胡梅尔斯”看似却仍旧是他遥不可及的目标，“接近”已是毫无头绪，那么“利用”更是无从谈起，他们实是相距遥远，且中间缺乏着易见易用的可靠通路，至少一时间没有。
　　而之后意料之外的顺畅与无往不利，究到底还是得感谢Kevin。
　　格罗斯克罗伊茨不是个积极外向的人。当时苏博蒂奇沉默着走进被数张双层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校内住处，见房内虽无明显乱象，但人居痕迹也未被刻意掩盖，便径直走至那张唯一的空床边上，卸下背包搁于其上，且有意用力使之发出声响。但借余光扫视，对面那位正半倚于床头看书的男孩却连一丝震动都不曾发出，似乎对自己的到来全然无知无觉，依旧只专注于手中书页上，并未分配任何注意力给突兀出现的他。
　　初步的打算至此失败，苏博蒂奇控制着幅度，用力咬了下下唇，随即便装作整理东西，随手在床铺上拨拉了两下，既而尽量连贯自然地直起身来，转头以朝向对方开口搭讪，且刻意装出一副自己平日里所反感的自来熟口吻。
　　“嘿，我叫Neven，新来的，你呢？”
　　男孩奇怪地看他一眼，并未在第一时间给以回答。正当苏博蒂奇以为他已再一次将自己忽略之时，却听见对方突然语调平淡地冒了个词出来：“Kevin。”
　　这显然是最简洁最明了的答案，虽无法从中寻得更多有效信息，但相较于此前自以为的失望而言，苏博蒂奇觉得他的回答已经不能够再好。
　　他站起身来，向他伸出右手。
　　“很高兴认识你，Kevin。”他尽量真诚地笑道。
　　男孩将书页折起一角，覆手将书本合上，随即翻身下床，伸手同他相握。
　　“我也是，”他也笑，然后似显拘涩地抬起左手挠了挠头，“你是叫……Neven？”